夜渡寒江闻花咒,假作迷途探慈心
残月沉入芦苇梢,惊轲将浸油的蓑衣裹紧三匝。他折取七根苇杆捆作排,尖头蘸着松脂在江面划开细银线。浪头卷着发黑的藻沫漫过膝弯,远处几点鬼火在迷雾中明灭,正指向妙善洲灰蒙蒙的堤岸。
花气比预想中来得更早。未等踏上沾露的滩涂,夜风忽送来阵阵甜腻腥香。惊轲俯身捏碎脚下暗红花苞,汁液竟稠如糖蜜,在指间拉出缕缕银丝。抬眼望去,数里薄雾间尽是垂首游荡的身影,粗布短打的农夫提着破灯笼,口中念念:佛前花……渡厄花……
老丈借光。惊轲侧身避过摇摇晃晃的老汉。那人衣襟别着枚铜制佛牌,断裂的锁链还挂着半片染血的指甲。牌面残刻的卍字已磨成弯钩,在风里发出细碎呜咽。
惊轲辗转在人影之间,所有人都如同那个老汉一般,好似成了提线木偶,被人操纵的行尸走肉。
更深的雾霭中乍起木鱼声。惊轲循声拨开疯长的曼陀罗丛,见赤膊僧人在泉眼旁倒转袈裟,袖中暗袋抖落的雪色花粉,恰将整潭清水染作牛乳色。那和尚掬水狂饮,眼神顿时变得疯狂起来
惊轲正要抽身而退,足底枯枝脆响。转身就见五步外跌坐着灰袍盲和尚,铜钵滚落三尺,撒了满地沾灰的斋米。
施主慈悲。盲和尚十指深深陷进泥土,贫僧为弟子送斋饭迷了路,这双眼睛……空茫眼窝溢出浊泪,辨不得慈心山院晨钟方向。话音未落,远处恰传来三声沉闷钟响。
惊轲捡起铜钵擦拭,指腹暗扫过钵沿新划的剑痕:正巧在下要去慈心镇投亲,大师若不嫌麻烦……
善哉!盲和尚干裂的嘴唇扯出弧度:施主且歇歇脚。灰扑扑的僧袖拂过惊轲腕骨,九颗念珠竟也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气息。
盲和尚颤巍巍解下腰间葫芦,施主也喝口水吧。拔开塞子的刹那,惊轲分明嗅到与潭水同样的异香。
“不用了,我带的有酒。”惊轲取下腰间的酒囊,仰头灌下离人泪。
“施主,我看你骨骼清奇,是时候睡一会了。”那盲和尚话语突然转冷,惊轲以内力游走周身经脉,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再加上盲和尚的话语,应当是刚才那股子异香有着让人昏迷的功效。
怎奈惊轲体内数种剧毒相互制衡,这点小手段根本不够看。惊轲佯装踉跄扑倒,只是忘记将酒囊的口塞上,带的那点离人泪全都化作花肥,着实可惜。
钟声忽疾如骤雨。盲和尚甩出束腰麻绳套住惊轲脚踝,绳头银铃摇出的竟是江南小调《子夜歌》。惊轲闭气蜷缩成团,耳听着麻绳拖拽声穿过七重花障,直至后背撞上块冷硬界碑。
大人,我找到了个上等的佳品。盲和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惊轲屏息凝神,“停渊止水”如今已经能让他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模糊的感知周遭的环境。
一名衣着暴露的赤足女子翩然落在惊轲身边,修长手指抬起惊轲的下巴,舌头忍不住的舔舐了下嘴唇,“这好看的眉眼,俊挺的鼻梁,实在是太令人欢喜了!”那女子咯咯笑着,“今日我开心,这上等佳品,值佛花两朵~”
盲和尚扑通下跪,连连磕头,“谢菩萨恩赐!谢菩萨恩赐!”
女子拿绸缎拖着惊轲离去,只留下盲和尚跪伏在地。夜露混着血腥气渗进唇角。惊轲心中默默计算着走出了多远,可没过多久自己就被丢到了马车上,“大人,今日高兴得紧,莫不是有好货?”
“自然是有好货,绝无仅有的佳品,速速回程!”女子的话语依旧很激动,惊轲也无法睁眼查看情况,只能继续佯装昏迷。
红绡帐底藏锋刃,暗夜惊雷闻稚啼
马车颠簸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是抵达了目的地,女子将惊轲扛起就朝屋里走去,“大人,我们来帮您。”一旁的秀金楼喽啰正准备上手去抬惊轲,女子伸手一人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不长眼的东西,这等佳品也是你们这样的污秽货色能碰的?滚!”那几名喽啰被打了也没有任何怨言,连连磕头认错。
女子将惊轲带到一处房间,轻手轻脚的将惊轲放在床榻之上,转过身去燃起了炉香。
青瓷兽炉腾起的异香缠住惊轲脖颈,孔雀蓝帷帐外悬着十二盏莲花灯。赤足女子哼着吴侬小调解开缂丝腰带,水红缎衣如蛇蜕滑落肩头。
这般好皮囊,实在是让我不忍下手。冰凉指尖划过惊轲喉结,却在触到某处旧伤疤时陡然收手,等等,这是......
廊下突然响起金铃碎玉声。门外侍女急叩雕花窗:大人,三更天的人来了!
天杀的催命鬼!女子抓过银狐裘裹身,抬脚将红木衣桁踹向屏风。缠枝牡丹图裂开的缝隙里,惊轲窥见她腰后梅花刺青,七片花瓣裹着滴血骷髅。
待脚步声消弭于廊桥尽头,惊轲腕骨忽然暴起寸劲。浸过麻油的牛筋索应声崩断,却见暗格下还压着道嵌钢刺的赤金锁。指节叩击床板,传回三长两短的空响。
锁匠坊上季的九连环新样式。惊轲摸出头顶银簪,蘸着唾沫捅进锁孔。簪头雕的莲蓬抵住簧片时如同柳叶穿杨,这是红线在开坛宴时买给惊轲的小玩意儿。
机关弹开的刹那,檐角惊鸟铃突然大作。惊轲贴地翻进藻井暗影,门外的侍女透过窗户朝屋内看了看,由于隔着屏风,并没有看到惊轲已经消失,只觉得是淘气的鸟儿动响了铃铛。
后窗棂纸染着梅枝疏影,惊轲并指切开窗缝时,忽见七尺外凉亭里蹲坐着两个持弩士兵,连弩的样式要比开坛宴那晚秀金楼人拿的那种更加精巧些,他捻起两支金步摇,扬手间金雀已穿透两人喉结。
楼阁回廊纵横如棋盘,每道门槛都垂着缀满铜钱的青布帘。惊轲翻上横梁时,正撞见侍女端着药盅拐进东厢。
第三十二根梁木。惊轲默数着廊柱刻痕,忽闻瓦当传来幼猫似的啜泣。他钩住飞檐倒悬窥看,只见诺大的房间里锁着群孩童,最小的不过垂髫之年。
惊轲附耳听去,明日我去吧......扎羊角辫的女娃正给男童包扎渗血的脚踝,你们都别跟我抢,你们还小,会有大侠来救我们的。
惊轲顺手将房顶的小石子弹入女娃掌心,女娃看到惊轲,抬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其他孩童不要出声。惊轲轻手轻脚翻进房间,在女娃耳边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女娃也学着惊轲轻声回应道:“我是被爹妈卖给了外乡人,这里有的是被卖来的,有的是被抓来的。”
“他们把你们关在这里要干什么?”
女娃摇摇头:“不知道,每天都有人被带走,再也没回来过,昨天有个大哥哥和大姐姐被抓来,今天也被带了出去。”
一旁的娃娃还流着鼻涕,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惊轲,“哥哥你是大侠吗?是来救我们的吗?”
惊轲擦了擦那孩子的鼻涕,点了点头,“我是来救你们的,不要出声,听这个姐姐的话,明白吗?”
屋里的孩子们都点点头,“在这里等我!”惊轲刚说完就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他急忙翻出窗外,只见来的人打开铁笼将那女娃拉出来,“今天就是你了,走!”
惊轲咬紧牙关,继续往其他房间搜索着。雕花铜锁悬着三道铜钱纹,惊轲贴着格栅门缝展开“停渊止水”,屋内油灯正将三个身影烙在万字纹槛窗上,左侧使螳螂刺的护卫啃着烧鸡,右侧护卫手中把玩着的正是冷香枪,“这可是好宝贝啊,一看就是墨山道的上品东西,今天院里来了个公子哥?”。
惊轲抬脚勾住檐角铁链荡至天窗,翻掌撒出十数枚小石块。石块坠地声惊得守卫起身张望,恰将喉头暴露在窗隙间,惊轲趁机甩出在女子房间拿的银钗,正中左侧守卫的咽喉玉堂穴。
有耗子......右侧握九节钢鞭的汉子刚开口,惊轲破窗卷落的木屑已袭入双目。他顺势矮身滑步,折断的窗棂木刺狠狠扎进对方足三里。剧痛未及化作惨叫,惊轲反手拧断钢鞭末节,半截铁环已嵌入喉骨。
最后那名圆脸护卫最是机敏,甩出流星镖打灭油灯的刹那间,铁链缠向惊轲腰身。惊轲却像尾游鱼从他身旁滑过,握住冷香的刹那一手骑龙回马将仅剩的那人刺了个透心凉,摸出守卫身上的火折子吹亮,惊轲在房中找到长虹跨在后腰,又取下一把桦木弓和数支箭矢。
轰隆!窗外却骤然火光大亮。
敌袭!院外的喊叫声传来,硕大的声响惊动了整个院子里的人,那女子跟一名身着红衣的男人一同从东厢房走出。
惊轲听到声响也再次来到屋顶,准备趁着这混乱救走那些被关押的孩童。
幽焰裂金铸祸骨,残香化刃锁惊鸿
屋檐垂落的紫藤花在热浪中片片焦卷,惊轲贴着火龙车投下的阴影掠向库房。东南角忽有破空声暴起,七支鎏金袖箭穿透窗纸,将三名正搬运火药桶的秀金楼人钉在染血的白玉兰树下,这使箭手法让惊轲似曾相识。
惊轲蹙眉在屋顶奔袭,眼尾瞥见红衫人影自月洞门闪过。那人的身形步法正是三更天底子,却多了分阴柔的杀意,看来这人便是那女子今日会见的客人了。
快救火啊!西北角传来嚎叫,惊轲也不知道为何这小小据点里竟藏着如此多的火油。分神期间紫衫人影掠至惊轲身后,双刀直奔面门,惊轲堪堪躲过,但榆木弓也在此时滑落屋顶,长虹应声出鞘,金铁相击间紫衫人影被隐隐压下一头,惊轲乘胜追击,想一举杀掉面前这个三更天人,怎料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惊轲的剑招被迫停止,仰身躲避的间隙临时蒙在脸上的黑布被紫衫让人挑下,那人瞳孔骤缩,片刻的晃神,长虹已刺入肩头,那人忍痛搏命,惊轲只能抽剑回避,却给了他逃跑的间隙。
穷寇莫追,惊轲也深知其理,观察四周后惊轲看到了存放着火油的库房。翻身下地顺手宰掉两个秀金楼的喽啰,取下他们身上的箭矢。
那箭头上裹着可燃物,倒是为惊轲省了不少事,看来这秀金楼在此处准备这些东西,本是想要有大动作的。
惊轲在房顶上故意暴露了身影,几发箭矢引来大部分追兵,外围的“帮手”似乎与惊轲心有灵犀,也引导着追兵向去往惊轲的方向。据点的秀金楼人已经死了三成,另有三成此时正追赶着惊轲。冷香旋转抵挡着箭雨,飞燕三叠两步踏至空中。
张弓搭箭,一气呵成,燃着烈火的箭矢飞出的刹那,那些个秀金楼人想要跑依然来不及,偌大的库房里,堆满了火油桶,火箭钉入木桶的瞬间。
滔天烈焰冲天而起,廊桥传来瓷器碎裂声。惊轲翻身滚进养鱼池,灼热气浪掀翻了刀斧阵。
女子染血的银狐裘突从月洞门闪出:小郎君倒替我省了焚尸的柴火。她抖开九曲盘龙鞭,鞭梢铜球裂开五瓣刀刃,正好拿你来试新淬的鹤顶红。
惊轲冷香枪尖挑飞淬毒鞭刃,后撤时丢出三枚飞针,将女子逼至石猴灯座前。突然斜刺里飞来箭矢钉碎灯座,爆开的石灰粉里混着妙善洲特产的醉仙散。
碍事!女子挥袖卷起石桌挡住药粉,腰间梅枝纹在汗渍下愈发妖异。惊轲抓住瞬息破绽,一式寒潭探月刺向她膻中穴,却见这妖女突然旋身甩出裘衣,十二根金蚕丝自狐裘炸开,每根都缀着浸毒的狼牙刺。
枪尖划出满月弧光截断七根毒丝,仍有五根擦颈而过。惊轲暴退时后背撞上青鸾石雕,远处的喽啰也射出箭矢。他旋身避开毒箭之际,女子盘龙鞭已勾走冷香枪穗头的冰丝坠。
东南角突然传来孩童哭喊:大侠叔叔快来!惊轲分神瞬间,女子鞭梢缠住院中青铜鼎耳。百斤的礼器当空砸来,惊轲蹬地借力跃上金桂树,反手将火折子掷向树顶蜂巢。
炸开的毒蜂群如黑云压城,女子急舞长鞭护住要害。惊轲趁机夺回冷香枪,枪刃劈断悬着琉璃灯的银链。十二盏琉璃火从天而降,将院中余下的火油尽数点燃。蜿蜒的火龙,正与东厢大火形成合围。
好个燎原势!女子怒极反笑,忽从耳后撕下张人皮面具。底下狰狞疤痕如蛛网密布:你给我等着她甩出三颗烟幕弹砸地,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将你做成玩具!
惊轲破开紫烟时只剩满地狼藉。羊角辫女童突然指着梧桐树顶:那坏女人踩着风筝飞走啦!
树倒猢狲散,秀金楼的人纷纷逃走。
惊轲冲向关押着孩童的房间,长枪挑碎锁链,“快走快走!”
“大哥哥,丫丫姐姐……”
惊轲方才想起被带走的小女孩,“我先带你们出去。”
惊轲领着十几名小孩逃离火海,南边稍高点的坡上,哨声作响,惊轲心中警铃大作,抬眼望去是两个普通游侠打扮的人,其中一人怀里还抱着丫丫。
惊轲松了口气,手势交流后,两拨人一同朝着溪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