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面,铅灰色的晨光被混浊的水汽搅成浓浊的汤。刺鼻的气味混杂其间:硝烟燃尽的灰烬感、河水弥漫的腥潮、血干涸后的铁锈气、还有木头油脂焦糊的闷味,丝丝缕缕盘踞在码头,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劫后余生的身影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尚未冷却的痛楚。
那卷明黄的旨意在秦道元展开时,并无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在阴沉的雾气里显得冰冷而疏离。金色的盘龙纹路在晦暗中浮动着冰冷的威严。
“惊轲。”秦道元的声音沉厚,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直呼其名,少了几分朝堂公式,却依然保持着钦使应有的威严。他省略了“圣上有旨”之类的套话,仿佛这只是一道需要他转交的任务指令:“领‘抚远护商’印,收束船队,协防江南水路,彻查染坊大爆疑案背后作祟的黑手。即刻随我入城,面见府尹,厘清案牍!”
“抚远护商”。那枚镶金腰牌被皇城司侍从沉稳地捧出,在昏蒙的光线下反射着内敛的光芒。惊轲知道,这虽是赵官家示好安抚的手段,给他一道护身符,却也意味着他和他这残破的船队将彻底暴露于江宁这滩浑水的中心。
他目光扫过周遭,断臂者渗血的纱布,年轻人眼中的惊恐未定,昨夜染坊烈焰焚烧、陈叔奋力断后让他突围的场景犹在眼前。
一声闷响。穿着玉宇楼破旧蓝褂的船工“青鳞”,拖着沉重的湿绳笨拙地绊倒在惊轲脚边,溅起泥泞。
“当心!”惊轲低喝,弯腰伸手扶住对方臂膀。刹那间,一小段冰冷坚硬、刻着细微云纹的青竹筒借着身体接触的掩护,巧妙地滑入惊轲阔大的袖中。
秦道元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整个过程,从“青鳞”的跌倒再到惊轲的动作,最终落在“青鳞”迅速低头走开的背影上。
惊轲指尖在袖内轻巧一扣,细微卡榫声被风声掩盖。
硝石的辛烈与独属于盈盈的清冽松针冷香同时涌入鼻腔。
一张浸染着乌黑干涸血渍、薄如蝉翼的硝皮卷被取出:
「陈焚卷重伤!囚大恨楼深处!玄豹死守楼门!身中墨锁封九窍!生机如残烛!蛇未集毒牙!枢机未发!‘谷心泪痕’无踪影!」
附笺刻着杭绫微花:「道门孤云示警:‘狼星犯斗’;鹰司亦有浊流涌动。」
信息如淬冰之针刺入心髓!
墨锁如山!看来墨山道失踪的弟子果然被秀金楼掳走了,这锁中,恐怕就是惊轲日思夜想的人了。
好在核心毒引缺位! “谷心泪痕”不见踪影!毒计未成,李祚仍在暗中窥伺等待,只是怕赵官家这一手大军压境逼得李祚鱼死网破可就不好了,不过好在官家身边还有个赵普,不至于鲁莽行事。
道门警示! 远方的道门高人发出“狼星犯斗”的严峻警兆!
内鬼隐现! 皇城司内部有“浊流”涌动! 惊轲指腹骤然捏紧袖中那枚烟锅碎片,尖锐棱角刺破皮肤,渗出血珠,却远不及心底那份被绝望攫住的剧痛。
他猛抬头,目光灼灼,直视秦道元深潭般的双眼。
“秦道元!”这声呐喊,带着压抑不住的血气与悲愤,撕破了码头沉重的凝滞!“染坊之祸,乃李祚蓄谋多年的毒计!有人拼死断后阻断了毒瘴弥散!船队众位兄弟浴血折损过半!”惊轲的声音如同染血的刀锋,直指核心,“此番入城,是为协力剿除李祚这盘踞江南的凶獠毒蛇! ” 他眼神锐利,“我的兄弟,我的船队,是我手中仅存的刀刃!秦道元,让他们留在此处,若朝廷的力量连护持这浴血伤者的安宁都做不到……”
他停住了,没有将“大宋鹰犬便也虚有其名”这样伤人的话说出口。冷清秋雪的影子在心头萦绕,她若在此,定会劝他收三分戾气。
“惊轲……” 秦道元喉头滚动,那绷紧的五官线条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扯动,泄露出被现实挤压的窒息感。最终,出口的声音低沉厚重,带着一种沉重得令人心颤的分量:“江南水深,蛇影交错。此非东京,官家的威名……在此震慑之力有限!然我此番南下,更是为你之事而来!”他的目光如同承重的梁木,沉沉压向惊轲,一字一顿:“你的人,留在这里!有我一口气在,必护他们平安!此城之中,皇城司的刀兵,也只为荡清秀金楼的邪魅!”
话语掷地有声。
惊轲凝视着那双眼睛,在铁律包裹之下,他看到了那份源自旧日情谊的、沉甸甸如山的承诺。十年相交,他知道这眼神意味着背水一战的担当。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个瞬息。
“好!在其位谋其职,军令如山,我只是希望秦兄不要跟我藏着掖着”
一个斩钉截铁的字,从惊轲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没有理会秦道元伸出的令牌,转身,“船队所有一应事务,还由刀哥看顾!” 他最后看了一眼倚靠在船舷目光交织的众位兄弟,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听安排,安心休整!等我回来!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我不想你们再出意外了,记得加强警戒。”
金陵城东,略带寒意的细雨被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踏入被染坊爆炸波及的街区,一股浓烈沉闷、令人窒息且烦躁的气息扑面而来。
焦糊味混杂着染料焚烧出的怪异硫磺腥气尚未散去,更深一层是某种刺鼻辛辣中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甜的药气在低洼处盘旋,如同无形的细针刺激着裸露的皮肤。
封锁线外,零星几个手上身上起了大片红斑的工匠正被衙役呵斥着驱赶到一旁。
“喝了济世堂的药汤赶紧回家!别在这儿耗着!”衙役的语气带着疲惫和烦躁。
街角的济世堂门前支着几张潦草的木桌,一个山羊胡精瘦老者拢着手站在檐下,脸色不太好看。几个无心谷外门弟子面无表情地分发着大桶里热气腾腾的褐色汤水。排队者的脸上交织着麻木和隐约的惊恐。
染坊废墟内部仿佛地狱一角。
巨大、扭曲、焦黑的屋梁如巨兽折断的脊骨倒插在污黑泥泞的地里。
破碎染缸狰狞的锯齿边缘如同被无形毒牙撕裂的腹腔,散乱地躺着,持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雨水滴落在尚有死火余烬的焦土上,发出“滋滋”的哀鸣,腾起诡异的淡青色烟缕。
惊轲踏着湿滑泥泞的瓦砾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心脏之上。秦道元紧跟左右,两名皇城司的精锐按刀护卫,目光机警地扫视着废墟每一个可能藏人的阴影角落。
“大人!看这里!”一名皇城司文吏指着废墟中心一根倾倒弯曲、通体黝黑近墨、泛着奇异沉重光泽的金属支柱,以及半缠绕在上面的几段锁链碎片!那锁链残骸在晦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重如深渊暗河的墨色,断裂处暴露出非平整撕裂、而是极为复杂精密如同无数微小齿轮咬合般的内部结构!那绝非寻常断裂所能达到!
“此物坚韧惊人!刀斧无损,烈火不融反增其凝重内蕴!卑职从未于兵械图谱中见过如此奇物!”吏员声音惊疑不定。
这些锁链碎片上那特异的沉重光泽、那断裂处暴露出的繁复榫卯……
“墨石精金?”秦道元低沉的声音带着肯定的意味响起。
秦道元上前,两指捻起一块残片。冰冷沉重如陨铁坠掌,触感非金非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吸力,仿佛要将触碰者的心神都凝固在此地。
“墨山道所传世……非江湖显学秘藏,等闲难现。” 秦道元的目光从那诡异的接榫结构转向惊轲,仿佛在确认某种猜想。“此物在此现身,其意自明。惊轲……”
“我知道,墨山道前阵子有几位游历的弟子没了消息。”惊轲的目光却锐利地捕捉到不远处的染缸残骸中,夹杂着的几片白色陶瓷瓶碎片!其中一片稍大的残块上,拓着一个清晰的三叶草徽记!
“这是墨山道的墨石千机锁。”惊轲的声音冰冷如刀锋划过,“锁扣连环,榫卯勾连,自成一体!若无密钥解法,任何外力破拆,皆会引动其内部机括,倾山之力由内绞杀囚者生机!更……此锁能引囚徒精魂气血反补己身!专为炼狱囚人而生!”他的语点死死钉在锁的凶险和破解的艰难上,“此锁在此,绝非寻常囚物。李祚欲以此物困锁他人,其心可诛!”
秦道元捻着冰冷残片的手指猛地攥紧!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怒焰!旋即被深不见底的凝重覆盖。这锁的出现及其特性,让他真正意识到秀金楼背后的凶残与布局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