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的薄雾还未散尽,像一层湿冷的纱蒙在水面和近岸的树林上。
“翎”的身影如同一道融进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沿着林缘搜索前进。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湿润的苔藓或厚实的落叶上,几乎没有任何脚步声。
手中的短弩随时处在半激发状态,弩机顶端的凹槽里,沾着一点点刚才从树皮缝里刮下的灰褐色粉末。
就在一处被夜露打湿的泥泞低洼处,他终于有了发现:脚印。
不再是半掌印,而是清晰的一串,沾着湿泥,在铺满枯叶的林地上留下了明显踪迹。尺码不大,步幅紧凑轻盈,看脚底压痕前重后轻,行进者似乎刻意提着气,身法灵巧。
脚印指向岸边芦苇深处。
翎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针尖。他调整呼吸,放慢到最轻,循着脚印摸了过去。芦苇丛很高,密集成片,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掩盖了细微声响。脚印在芦苇边缘的湿泥地上变得更加清晰,直通向江水里一小片可供停船的水汊处。
翎伏低身体,分开眼前的苇杆。水汽扑面,视线豁然开朗。
水汊中空空荡荡,只有一艘小舢板被粗麻绳系在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大石上,船尾的缆桩处还带着未干的甩上去的水滴,木桨斜靠在船舷内侧,也是湿的——显然刚被使用过不久。
人已不见踪影。
翎快速巡视四周。脚印在岸边的硬泥地上消失了。他蹲下身,手指拂过船帮边缘内侧——靠近船尾底板的木缝里,嵌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同样的灰褐色粉末!
“船是新的,不是营地物资。”翎脑中警铃大作。这艘船太普通,却又太突兀。他迅速记下船身的木料纹理、舷侧一处被修补过的刮痕、船底吃水线附近的青苔分布。
就在这时,芦苇深处另一侧隐约传来细微的人语声:
“……东西放了?”
“……是。留心了尾巴,没碰上硬茬。”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腔调。翎立刻如同石像般凝固,连呼吸都几近于无。片刻后,只听其中一人又道:“…李爷吩咐的那边也留了……”
后面的话语顺着风飘散,听不真切。接着是几声踩断枯枝的轻微脆响,显然谈话的人在移动离去。
翎没有追击声音的来源,只是牢牢锁定了小船和谈话出现的方向。
他缓缓抽出腰间一根打磨光滑的细竹管,对着芦苇深处轻轻吹出一声极细、几乎与风声无异的鸟鸣。
不到半盏茶功夫,鹞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旁。
“船新,外来。粉末残余在舱内。两人语,‘李爷’名号提及。方向,江岸苇丛深处。”翎用最简单直接的词句快速交代。
灰鹞立刻明白了分量,点点头。“守住船。”
翎无声伏回芦苇丛深处,弩矢稳稳指向小船。鹞则身形一晃,融入浓密的雾气中,朝刚才人声消失的方向潜去。
……
安陵庆凡拖着疲累的身体走到营地中心那口冒着热气的大灶旁,从锅里舀了半瓢滚烫的热水,准备浇在满是泥污血口子的粗糙手掌上——那是刚才搬运带刺滚木留下密密麻麻的小伤。
滚烫的水刺激着伤口,她疼得呲了呲牙,正要抽手甩干,却愣住。
她布满细小血口和老茧的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上了一点点极其细碎的粉末。
粉末不是灰,也不是泥。
它的颜色很淡,带着一种温润的质感,像揉碎的某种昂贵茶末。粘在湿润沾血的手背上,几粒粉末微微亮着极不明显的、类似贝壳内壁的光泽。
安陵庆凡心头猛地一跳!她太熟悉这种质感了!这是……研磨到极细的某种软玉或者特殊矿石粉!
她立刻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甩甩手,那些金粉屑似的东西被抖落开,落在她沾满泥泞的硬底绑腿布鞋上。
这玩意儿不该出现在她的营地里!尤其是在她的军粮仓附近!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后颈。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向那片被物资堆垒的阴影区域角落——尤其是那个写着“粮”字的最大帐篷!
几乎是同时!
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另一位墨山道弟子,正在弯腰检查一根新削尖的拒马桩是否牢固。
他脚下松软的泥地上,一个几乎被泥土覆盖、却依然清晰的完整脚印赫然在目!那脚印不深,脚掌部分尤其模糊,唯独脚跟部位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形似六瓣梅的奇特纹路凹痕!
那弟子立刻警觉地蹲下,用工具刀小心地将那个脚印周围的泥一点点剔开。在脚印边缘潮湿的泥土里,他眼尖地发现了一点与安陵庆凡手背上落下的一模一样的细微粉末!
“安陵师姐!这边!”他声音带着急促的惊惶,指向地上的发现。
两道目光——安陵庆凡的震惊暴怒与墨山道弟子的惊惶——在空气中对撞了一下,同时猛地射向不远处,一个正抱着一捆箭杆走向粮仓棚的、脸上有些懵懂之色的普通江湖游侠打扮的青年!
……
主船的船舱内,药味混合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息凝滞不动。
凌白安肩头的伤口被厚厚的药布包扎着,呼吸微弱但稍微平稳了一些。向淮江正用温热的湿布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
老药师盘膝坐在矮凳上,那双本已浑浊的老眼里却精光闪烁。他刚刚收回了搭在惊轲腕脉上的枯瘦三指。
船舱门帘半卷着,容鸢静静立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惊轲坐在另一边,面色如常,甚至带着点惯常的惫懒不耐烦:“老师兄哎,你这副表情,像我命不久矣了似的。有话就说,我还得盯着外面。”
杜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砺的石面摩擦:“少东家你…你体内气血…亏得厉害。像是一口缸,表面看着还能装水,缸底却早已裂了缝隙,在丝丝缕缕地漏……”
他抬起眼皮,眼神锐利而复杂地剜了一眼堵在门口的容鸢,又缓缓转回惊轲身上,“这种亏耗,绝非寻常疲劳或内腑受损所致!倒像…倒像是长年累月,根基被某种阴寒外邪持续侵蚀,如同冬日里慢慢冻结、最终炸裂的土石堤坝……”
容鸢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落在惊轲因为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的嘴唇和额角那不易察觉的青筋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预感,像蛇一样悄悄缠住了她的心。
…………
青溪营帐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味。
目非人盯着那个小小的玉瓶。
瓶子里装的,是之前从凌白安伤口提取出来的毒素血液混合物的残余液体。此刻,在玉瓶特制的温养环境下,液体本身已经沉淀分层,一些古怪的黑色纤维状物静静悬浮在瓶底,毫无生机。
目非人拿起一根银针,将制成的解药滴入那液体,异样的颜色散开,刺鼻的味道也逐渐消散,目非人双手微微颤抖,“成了,成了,我就说,惊轲少侠是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