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道长的点拨,如同在萧无涯心田久旱逢甘霖的土地上,掘开了一道深渠,让名为《静心咒》的活水得以真正流入,滋润那因恐惧和焦躁而几近龟裂的心境。他不再将诵念视为每日必须完成以压制煞气的任务,而是真正将其当作锤炼心性、明见本心的修行。每每心绪有所波动,那句“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便如同清冽的泉水,瞬间浇灭升腾的燥火;“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则化作稳固的基石,镇守灵台,不为外物所撼。
然而,山外的威胁并未因他心境的提升而消散,那无形的罗网依旧笼罩四野,沉闷而压抑。天气也仿佛呼应着这凝重的氛围,连日阴雨过后,非但没有带来清爽,反而变本加厉地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空气中的水汽饱和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云层低垂,厚重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山峦与道观之上,让人喘不过气。风也消失了,院中的那株老桃树叶片纹丝不动,唯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几分烦闷。
“今日这天,憋着一场大的。”清虚道长抬头望了望几乎触手可及的乌云,眉头微蹙。
萧无涯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并非完全源于对黑袍人的担忧,更像是一种对天地之威的本能敬畏。他依照新养成的习惯,仔细看了看院中的桃树——枝叶无恙,并无发黑迹象,空气虽然湿闷,却并无异常的阴凉。他稍稍安心,至少,此刻并无魔气临近的征兆。
闷热持续了整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仿佛提前入了夜。终于,第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际,如同巨神挥动的利刃,短暂地照亮了昏暗的天地,紧接着,滚雷炸响,轰隆隆——!声浪震得道观屋顶的瓦片似乎都在轻颤。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起初稀疏,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青石板和屋檐,很快便连成了线,继而化为一片狂暴的雨幕,笼罩了整个世界。风也骤然兴起,呜咽着、咆哮着,卷着雨水疯狂抽打门窗,发出令人不安的撞击声。
这已非下雨,而是天河倾泻!
道观内,油灯的光芒在风雨带来的寒气中摇曳不定。萧无涯与清虚道长检查了各处门窗,确保都已栓牢。雨水顺着屋檐奔流而下,形成一道道水帘,院子的低洼处迅速积起了水。
“道长,这雨……”萧无涯望着窗外几乎模糊一片的景象,不免忧心。
清虚面色凝重:“多年未见如此急猛的暴雨了。但愿山体稳固,不致引发滑坡。”
突然,萧无涯想起一事,脸色微变:“道长,观后的那片菜地!”
那是清风观日常蔬菜的来源,虽不大,却被清虚道长打理得极好,种着些耐寒的菜蔬,是这清苦修行中难得的鲜味来源,更是萧无涯看着清虚道长一锄一锄耕耘、一株一株照料的心血所在。
清虚道长闻言,快步走向通往后院的小门。萧无涯紧随其后。
刚推开一道门缝,狂风便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倒灌进来,打得人脸颊生疼。借着闪电的光芒,只见后院那片依着山壁开垦出的小菜地,已完全浸泡在浑浊的雨水之中。更糟糕的是,从后山高处汹涌而下的水流,正疯狂地冲刷着菜地的边缘,那用以围护和支撑的简易篱笆和土埂,在洪流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不好!”清虚道长低喝一声,便要冒雨冲出去。
“道长,雨太大了!危险!”萧无涯急忙拉住他。此时的雨水冰冷刺骨,且水流湍急,脚下泥泞湿滑,极易发生意外。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映得清虚道长脸上写满焦急与痛惜。那片菜地对他而言,意义远不止于口腹之欲,那是他与这片山、这座观紧密相连的一部分,是辛勤劳作的寄托。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脆响,一根支撑篱笆的木桩被水流连根拔起,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小片的泥土开始坍塌,好几株长势正好的菜苗随着泥土被洪水卷走,消失在昏黑的雨幕里。
“我的菜!”萧无涯失声叫道,心猛地一揪。那些绿油油的生命,他每日浇水除虫,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此刻却如此轻易地被毁灭,一种无力与心痛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些菜苗被洪水撕裂、淹没的痛苦。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房门,就要冲入暴雨中去抢救。
“无涯!回来!”清虚道长的声音陡然严厉,一把将他拽回,“此刻出去,非但救不了,你自己也会被冲走!”
萧无涯被拉回屋檐下,浑身瞬间已被雨水打湿大半,冰冷贴在皮肤上,却远不及心里的冰凉。他眼睁睁看着洪水如同贪婪的巨兽,一口口吞噬着菜地,篱笆倒塌,泥土流失,熟悉的绿意迅速被浑浊的黄泥水覆盖、带走。
无力感、心痛、还有连日来积压的憋闷与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靠在门框上,肩膀微微颤抖,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滑落脸颊。
他哭了。为这片被毁的菜地,也为这被困的处境,为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更为自己看似增长却依旧无法掌控力量、无法保护珍视之物的无奈。八岁的孩子,终究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压。
雷声隆隆,雨声哗哗,几乎掩盖了他低低的啜泣声。
清虚道长看着他单薄而颤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他没有立刻出声安慰,只是默默地将房门关好,阻断了那令人绝望的场景,也将狂暴的风雨暂时隔绝在外。
道观内重归相对的安静,只有雨打屋檐的轰鸣作为背景。
清虚道长转身,取过一块干燥的布巾,走到萧无涯身边,轻轻为他擦拭头发和脸上的水渍与泪痕。
“哭出来,也好。”道长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心里的郁结,有时也需要一场暴雨来冲刷。”
萧无涯抬起头,眼圈通红,声音哽咽:“道长……菜地……都没了……我们辛苦种的……”
清虚道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引他到桌边坐下,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暖手。
“菜没了,可以再种。”道长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却坚定,“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土地还在,种子就在。跌倒了,爬起来便是;冲毁了,我们再重建。这天地万物,本就是一场场风雨轮回,毁灭与新生,皆是常态。重要的是,经历风雨之后,我们是否还能保持那颗继续播种、期待收获的心。”
这番话,如同另一形式的《静心咒》,缓缓流入萧无涯的心田。他怔怔地听着,心中的剧痛和委屈,似乎在道长平和的目光和话语中慢慢消融。是啊,菜地毁了固然心痛,但道长还在,自己还在,清风观还在。只要根还在,就有重新来过的资本。
外面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转为持续的滂沱,而非之前的疯狂肆虐。
清虚道长见他情绪稍定,眼中闪过一丝考量,继续道:“而且,经此一事,我们亦当吸取教训。寻常篱笆土埂,挡得住小兽,却经不住山洪。我们的防护,也当更稳固些才是。”
萧无涯疑惑地抬头:“更稳固?”
清虚道长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心口的位置:“你身负之力,并非全然只会带来破坏。力量本身无分善恶,关键在于引导与运用。煞气虽暴烈,但其性质凝实厚重,若以意志小心引导,未尝不可用作守护之力。”
萧无涯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道长的意思。
风雨渐歇,虽未完全停止,但已不再危及安全。清虚道长起身,找来一些备用的木料和工具。
“走吧,趁现在雨小了些,我们去看看。”道长拿起一捆新的竹篾和几根削好的木桩。
萧无涯立刻起身跟上。
后院一片狼藉。菜地几乎被毁了一半,泥土流失严重,剩余的菜苗也东倒西歪,裹满泥浆。篱笆倒塌了大半,残骸散落四处。
清虚道长仔细查看了被冲毁的地段,选定了几处关键位置:“无涯,你看,这些地方是水流冲击最猛之处,需重点加固。你先将新的木桩在此处钉牢。”
萧无涯依言,用力将木桩深深砸入泥泞的地基。
然后,清虚道长看着他,神色严肃:“现在,收敛心神,默诵静心咒,驱散杂念。然后,尝试引导一丝煞气——不是释放,而是将其凝聚于指尖,赋予其‘坚固’、‘守护’之念想,缓缓渡入这木桩及其周围的泥土之中。”
萧无涯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闭上眼,心中默念“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迅速进入状态。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心口那温顺了些许的煞气,按照道长的指示,将一丝极细微的、蕴含着“守护”意志的黑色气流逼至指尖,轻轻点触在冰冷的木桩上。
那缕煞气如同有生命的墨痕,缓缓渗入木桩,并如同根系般向下蔓延,将其与下方的大地更紧密地联结起来,甚至让其材质都隐隐多了一丝乌黑的光泽,显得异常坚韧。同时,煞气的影响也微幅扩散至周围的泥土,使其变得更加板结、不易被冲刷。
过程极为耗费心神,萧无涯全神贯注,额头渗出细汗。
清虚道长在一旁紧张地看着,随时准备出手干预,但见萧无涯操控得越发纯熟,眼中欣慰之色愈浓。
一根,两根……他们沿着被冲毁的边缘,重新打下加固的木桩,并由萧无涯逐一注入一丝蕴含守护意念的煞气。
当最后一根木桩处理完毕,并以新的竹篾紧密缠绕编成篱笆后,一片虽然简陋却隐隐透着一股沉凝稳固气息的新屏障矗立了起来。剩余的雨水冲刷在上面,竟无法再轻易撼动其分毫,只能顺着导流的方向滑开。
站在新筑的篱笆前,尽管浑身泥泞,疲惫不堪,萧无涯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不仅参与了重建,更运用了自己那曾只会带来痛苦的力量,守护了这片土地。
暴雨彻底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滴。乌云散开些许,露出一角灰白的天空。
清虚道长看着那片浸润着两人汗水、甚至融合了特殊力量的新篱笆,轻声道:“看,毁坏之后,便是新生。而且,比以往更加坚固。”
萧无涯重重点头,望着狼藉中重新立起的希望,之前眼眶中的泪水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明亮而坚定的光芒。
这场夏日的暴雨,冲垮了旧的菜地,却也冲刷了他心中的部分阴霾,并在废墟之上,教会了他关于失去、重建以及如何将力量用于守护的更深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