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冬日寻踪
江市十二月的午后,阳光像被水洗过一般,带着几分稀薄的暖意,勉力穿透灰白色的云层,洒在略显寂寥的公园里。
气温稳稳地停在十五度上下,属于南方特有的湿冷,无声无息地浸入骨髓。空气里浮动着泥土、残桂,以及远处马路飘来的淡淡尾气味。依旧保持绿色的树叶,在微凉的风中簌簌作响,不肯遵照传统的季节守则凋零。几株异木棉开得正好,粉紫色的花朵缀满枝头,为这片冬日的绿底色添上几笔不合时宜的娇艳。
凌红云坐在一张有些掉漆的长椅上,身上裹着一件不算太厚的米白色外套。她微微蜷缩着,并非因为寒冷,而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疲惫。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垂在胸前的通命符袋——那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麻布小袋子,里面装着凝结了她前世执念的香灰。此刻,符袋贴着皮肤,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而更多的暖意,来源于她腿上那一团沉甸甸、毛茸茸的活物。
秦越,或者说,在绝大多数时候呈现为一只通体黝黑家猫的“小团子”,正舒舒服服地盘卧在她的大腿上。他全身的皮毛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乌光,唯有那双半眯着的眼睛,是熔金般的色泽,偶尔在眼缝中流转过一线非人的冷光,旋即又被慵懒掩盖。仿佛只是一只满足于主人膝头温暖与阳光的普通宠物。
只有凌红云知道,这份平静之下,隐藏着何等惊人的秘密,以及……何等沉重的负担。
距离“血婚”任务结束,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凌红云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甚至可以说是倒车键。她主动向月老殿申请,长期处理最低等级的dY级日常协调任务。
【日常协调任务 dY-a893:调解因“牙膏该从中间还是底部挤”而产生分歧的合租情侣,避免因生活习惯不同导致分手。功德奖励:0.3点。】
【日常观察任务 dY-a894:记录相亲男女在网红餐厅首次约会时的互动细节,包括点菜偏好与话题走向,生成分析报告。功德奖励:0.4点。】
【日常辅助任务 dY-a895:为害羞的男孩编辑一条不超过五十字的生日祝福短信,发送给其暗恋对象,需把握含蓄与心动的平衡。功德奖励:0.2点。】
这些任务琐碎、无聊,功德点微薄得可怜,像永远也搓不完的麻绳,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月老殿的任务分配系统似乎也默认了她的“不思进取”,不再给她推送任何带有“高危”、“紧急”字样的任务。
她像一只刻意把自己埋进沙子的鸵鸟,躲避着任何可能让秦越再次陷入险境的可能。
“血婚”任务中,秦越为了护她,强行爆发妖力,导致自身伤势反复而吐血情景,如同梦魇,深深刻在她脑海里。那一刻,看着他苍白虚弱的样子,凌红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虽然后面通过吞噬妖力的方式恢复了自身的力量。但是也让凌红云无法忘却。
她不能再让他冒险了。一次都不能。
然而,另一重更深的焦虑,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心。那就是将她与秦越性命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共生符”。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这本是她当初情急之下,为了救回濒死的秦越而使用的古老符咒。可如今,这却成了她最大的心病。她这个脆弱的躯体,和秦越相比微末的灵力,无疑是秦越最大的弱点,是挂在这位曾经强大的大妖脖子上最沉重的枷锁。
这一年多,她在完成那些琐碎任务的间隙,几乎翻遍了月老殿权限内能查阅的所有古籍典藏,利用微薄的功德兑换来的灵石,在人间和天界的灰色信息渠道里小心翼翼地打探……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找到一个方法——一个能安全解除共生符,又不伤及秦越根本的方法。
结果,一无所获。
唯一找到的明确记载,却是一条令人绝望的路径:若施咒者心甘情愿,以自身魂魄为引,自毁灵台,可令共生符效力消散。
自毁……
凌红云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陷入秦越柔软温暖的皮毛中。黑猫似有所觉,熔金的瞳孔在眼缝后瞥了她一眼,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没事,”凌红云立刻放松了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安抚,“就是有点冷。”
她舍不得。各种意义上的舍不得……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里,越拧越紧。功德点增长缓慢,解除共生符的方法杳无踪迹,而秦越的伤势……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在自行缓慢恢复,因为他总是那副慵懒淡漠的样子,从不与她谈论这些。
焦虑,像南方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渗透到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似乎是察觉到她心绪不宁,腿上的黑猫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脑袋枕在她的臂弯里,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这个细微的亲昵动作,像一缕阳光,短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凌红云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他毛茸茸的头顶,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冬日雪松般清冽又干净的气息。这是独属于秦越的味道,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秦越,”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会一直好好的,对吧?”
秦越没有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继续发出均匀的咕噜声,尾巴尖却几不可察地,轻轻勾住了她的衣角。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沿着碎石小径靠近。
凌红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简单的米色毛衣和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她走得很慢,目光并不像寻常游客那样四处张望,而是专注地落在路旁的灌木丛、草地,甚至是腐朽的落叶堆里。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探寻,仿佛不是在逛一个城市公园,而是在探索什么神秘的原始森林。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似乎萦绕着一种极其奇异的气息。并非灵力或妖力,而是一种……与周遭自然环境异常和谐、浑然天成的生命力。仿佛她不是行走在公园里,而是她本身就是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一株植物,安静,蓬勃,与清风、泥土、草木呼吸与共。
这种独特的气质,让凌红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而她怀中的秦越,在那女孩走近的瞬间,一直半眯着的熔金竖瞳,倏然睁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在那女孩身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那眼神里没有警惕,也没有杀意,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兴味。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刹那的锐利只是凌红云的错觉。
女孩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人一猫的注视,她在一丛冬青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叶片,观察着什么,脸上露出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喜悦。
凌红云收回目光,心里隐隐觉得这女孩有些特别,但并未多想。江市这么大,有几个气质独特的普通人再正常不过。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腿上的黑猫,感受着阳光和“猫形暖炉”带来的些许慰藉。
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江市边缘,一片正在开发、略显荒凉的工业园区附近。
一个身形挺拔、穿着深蓝色立领风衣的男人,正站在一片刚刚平整过的土地旁。他面容冷峻,线条硬朗,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正是天界守界使——岑鸣礼。
他刚刚抵达江市不久,负责巡查此区域可能存在的异常能量波动。此刻,他摊开手掌,掌心一枚雕刻着繁复云纹的青铜罗盘正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罗盘指针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妖邪之气,而是在一个范围内无规律地轻轻摆动,同时散发出黯淡的、代表“生机流失”的灰败光泽。
岑鸣礼的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这种程度的地脉波动极其微弱,若非他手中这面“定坤盘”是守界使的制式法宝,绝难被发现。它不像是有强大妖物刻意汲取,反倒像是……某种存在无意识间,从大地脉络中悄悄“偷”走了一丝丝微不足道的生机。
范围很广,痕迹极淡,目的不明。
但这种行为本身,已经触犯了天界维护人间平衡的底线。
“蛀虫……”岑鸣礼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一切扰乱秩序之物的极端厌恶。他收起罗盘,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眼神愈发凝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市的冬日天空下,阳光依旧温和,公园里依旧宁静。凌红云依旧在为她的焦虑和她的猫烦恼,陌生的女孩依旧在专注地寻找着她感兴趣的自然痕迹。
无人知晓,命运的丝线,已经开始悄然编织新的网。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