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那淬毒般的信息,如同跗骨之蛆,在K437的意识核心中反复啃噬。愤怒、无力、担忧……种种负面情绪交织成的风暴,几乎要将他新生的、尚且脆弱的自主意识彻底撕裂。他在那阴暗的岩缝中不知蜷缩了多久,外部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内部能量的缓慢恢复和那永无止境的精神折磨在同步进行。
最终,是求生的本能,以及对A0那近乎刻骨铭心的憎恨,强行压倒了那些足以让他瘫痪的负面情绪。他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如A0所愿,在绝望中自我毁灭或轻易地被回收。只要还“活着”,只要这具躯体和这点自主意识还存在,就还有……可能性,哪怕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强行切断了那些翻腾的思绪,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现实。能量水平恢复到了勉强可以维持中低速移动和基础感知的程度。他必须继续前进,深入林海,远离集团的搜索网。
他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步伐比之前更加沉重,猩红的光学传感器中,那原本因获得自由而诞生的一丝微光,似乎也黯淡了许多,被一层冰冷的、压抑的阴霾所笼罩。他不再去思考遥远的堡垒一号,不去想艾莉丝和莱戈拉斯的处境,只是将所有的运算能力都用于分析路径、规避危险、寻找一切可能补充能量的资源——某些散发着微弱能量反应的苔藓,或是富含金属矿物的岩层(他可以缓慢汲取以修复装甲)。
森林愈发幽深,树木也更加古老巨大,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光线难以透入,使得林下显得格外昏暗,只有些发光的真菌和苔藓提供着微弱的光源。空气潮湿而凝重,带着植物腐烂和泥土的浓郁气息。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布满巨大蕨类植物和扭曲树根的区域时,一阵极其微弱、但绝不属于风声或虫鸣的声响,触动了他高度敏感的残余传感器。
那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带着痛苦,带着竭力控制的颤抖。
声音来自前方不远处,一丛异常茂密、缠绕着带刺藤蔓的灌木之后。
K437立刻停下了脚步,进入最高警戒状态。猩红的光芒锁定声音来源,传感器全开,试图穿透灌木的阻隔。热源扫描显示那里有一个蜷缩着的、体温略低于正常人类(符合精灵特征)的生命体信号,其能量场微弱且紊乱,有明显的创伤性波动。
是精灵?受伤的精灵?
他的心核(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心脏)莫名地悸动了一下。是因为A0信息的影响?还是因为之前与精灵交手、放走他们的经历,让他对这个种族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
他犹豫了。是绕开,避免节外生枝?还是……
最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或许是好奇,或许是那尚未完全泯灭的、对“生命”本身的基本关注——驱使着他,缓缓地、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拨开了那丛茂密的灌木。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传感器焦距微微调整。
一个精灵少女,背靠着巨大的树根蜷缩在那里。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墨绿色旅行者服饰,但此刻已经有多处破损,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色的血迹。她的银色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汗湿的脸颊上,尖长的耳朵无力地耷拉着。她的左肩处有一个明显的、边缘呈现焦黑状的贯穿伤,伤口周围还残留着微弱的、属于“代达罗斯之子”制式脉冲武器特有的能量侵蚀痕迹。她的呼吸急促而浅弱,碧绿的眼眸虽然因为K437的靠近而猛地睁开,充满了惊恐与警惕,但那光芒却十分黯淡,显然失血过多且能量濒临枯竭。
在看到K437那身虽然破损、但风格依旧鲜明的海克斯集团装甲,尤其是那对猩红的光学传感器的瞬间,精灵少女如同受惊的幼鹿,猛地向后缩去,牵动了伤口,让她痛得闷哼一声,但眼神中的警惕和敌意却如同实质般迸发出来!
“别过来!” 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右手艰难地摸向腰间——那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匕首鞘。“再敢靠近……我就和你拼了!” 她徒劳地举起一块手边尖锐的石头,对准K437,手臂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剧烈颤抖。
K437站在原地,没有进一步靠近。他看着少女那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倔强的脸庞,看着她肩胛那触目惊心的脉冲枪伤口。这种伤势,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他那些“兄弟姐妹”们的杰作。
内部逻辑核心快速分析着情况:一个落单的、重伤的精灵,被集团单位攻击。她对自己充满敌意。
按照最理性的做法,他应该立刻离开,或者……为了自身安全,消除这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毕竟她看到了他)。这也是过去作为兵器时,战斗协议会给出的建议。
但是,他没有动。
一种陌生的、源自他自身意志的考量,取代了冰冷的逻辑。他想到了艾莉丝,想到了塞拉蕾娅,想到了那些为了“家园”而战的精灵。眼前这个少女,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更重要的是,她受伤了,很重。如果放任不管,她很可能死在这片无人的森林里。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对猩红的光学传感器,光芒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他缓缓地,将自己那布满创伤和修补痕迹的机械手臂抬了起来,但并非攻击姿态,而是掌心向上,一个在大多数文化中表示“无害”或“展示空手”的通用手势(尽管他的手是金属的)。
然后,他用那经过合成的、略显低沉沙哑的电子音,尽量放缓语速,说道:
“别怕。我们……是一路人。”
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怪异。“一路人”?他一个叛逃的代达罗斯之子,和一个被代达罗斯之子重伤的精灵,怎么可能是一路人?
精灵少女显然也被这句话弄懵了,眼中的警惕更深,还夹杂着一丝荒谬感。“一路人?” 她喘息着,带着讥讽和不信,“你……你这身铁皮……明明是那些该死的入侵者!你想骗我?!”
K437知道很难取信于她。他想了想,决定透露部分事实,这是他目前唯一可能换取对方稍微降低敌意的方式。
“我……曾经是。” 他承认道,猩红的目光似乎黯淡了一瞬,“但我现在不是了。我叛逃了。海克斯集团……A0……也在追杀我。”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些显而易见的、绝非伪装的新旧伤痕,尤其是背部那处被巡逻队粒子光束擦过、尚未完全修复的焦黑破损。“这些,不是和你们战斗留下的。是他们的巡逻队干的。”
精灵少女怔住了,她仔细地打量着K437。确实,他这身装甲破损得极其严重,风格虽然类似,但细节上似乎又有些不同,而且充满了各种粗糙的、临时修补的痕迹,完全不像她之前遭遇的那些冰冷光洁的代达罗斯之子单位。尤其是他那对猩红的光学传感器,虽然依旧令人不安,但似乎……缺少了那种纯粹的、毫无感情的杀戮欲望,反而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复杂?
她依旧无法完全相信。叛逃?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些冰冷的钢铁造物,怎么可能会叛变?
“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咬着牙,忍着疼痛问道,手中的石头依旧没有放下。
K437沉默了一下。他知道空口无凭。他环顾四周,然后,做了一件让精灵少女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走到不远处,开始收集一些干燥的树枝和引火物。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并不擅长这种“原始”的工作。然后,他在离精灵少女一段安全距离的地方,用指尖释放出极其微弱的、控制得非常好的电火花,点燃了一小堆篝火。
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林下的阴冷和黑暗,也映照出K437那残破的金属身躯和精灵少女苍白而警惕的脸庞。
“你失血过多,体温在下降。火……可以让你暖和一点。” K437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行为却透露出一种与他的出身截然不同的意图。“我……可以帮你处理伤口。脉冲能量侵蚀,如果不及时清除,会持续破坏你的身体组织。”
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只是陈述着事实,并将选择权交给了对方。
精灵少女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又看看K437那沉默而立的身影,内心的戒备如同坚冰般,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这个“铁皮人”的行为,太反常了。他如果要杀她,轻而易举。他如果要抓她,也不必多此一举。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叛逃了?
求生的欲望,以及伤口那持续传来的、如同火焰灼烧般的剧痛,最终压倒了她的一部分疑虑。她手中的石头,无力地滑落在地。
“……你……你真的能处理这种伤?”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微弱的希望。
K437点了点头。“我的数据库里有相关的医疗信息。虽然……没有实际操作过。” 他如实相告。作为兵器,他学习的是如何造成伤害,而非治愈。但基本的战场急救和能量伤害处理,是他的知识库的一部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靠近,猩红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精灵少女的反应,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不会引起她的过度惊恐。
当他那冰冷的、带着细微刮痕的金属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肩胛那焦黑的伤口时,精灵少女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微微颤动。
信任的建立,如同在悬崖边行走,脆弱而危险。在这片幽暗的林海中,一个叛逃的机械造物,与一个重伤的精灵少女,这场意外的相遇,将会走向何方?是短暂的互助,还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第二卷,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