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春深·江渡信
船行至扬州渡时,秋江的晨雾还没被日头蒸散,江面笼着层白茫茫的纱,只听得漕船的橹声“咿呀”碾过水面,混着脚夫搬运粮袋的号子——“嘿哟!稳住喽!”号子声沉,裹着江水的潮气,扑在人脸上竟带着几分刺骨的凉。
李嵩披着柳明微缝了厚绒里子的墨色夹袍,站在船头,风掀起袍角,露出里面素色的衬布。他下意识摸了摸内袋,指尖触到那只装驱寒药粉的白瓷瓶,瓶身还带着贴身的温意,心里忽然就踏实了——出发前她反复叮嘱“扬州渡的江风比长安烈”,果然没说错。
刚泊岸,通州漕官就跌跌撞撞迎上来,官帽歪在一边,脸色比江雾还白:“李大人!不好了!下游三道浅滩堵了!三艘粮船卡在上头,后面的船排了半里地,再耽误两日,关中的秋粮就要误了交割期!”
李嵩跟着他往江边走,远远看见江面上的漕船挤成一团,浅滩处的粮船歪着船身,船帮擦着水底的碎石,船夫们举着长篙乱戳,却只让船身晃得更厉害。他皱起眉,指尖在袖中摩挲——忽然想起柳明微临走时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扬州渡王乡绅,握江道船队,欠邢国公旧恩”,还特意注了句“王夫人爱江南云雾茶”。
“通州刺史府送来的云雾茶在哪?”李嵩转头问随从。随从忙从行囊里取出个锡罐,罐身贴着红签,是柳明微特意让青禾贴的“江南雨前”。李嵩接过锡罐,又让小厮去王乡绅府上传话:“邢国公故人李嵩,为漕渠事拜访,携薄礼谢旧恩。”
不过半个时辰,一艘乌篷快船就从下游驶来,船头立着个穿宝蓝锦袍的汉子,正是王乡绅。他一见李嵩就拱手笑:“早听人说李大人来督查漕渠,没想到是邢国公的故人!当年小儿落水,多亏国公爷救了性命,这份情我记了十年!”
李嵩递过锡罐,笑着提了句:“听闻王夫人爱喝云雾茶,这是通州刺史托我带来的,算不得厚礼。只是眼下漕船堵在浅滩,关中百姓等着粮,还望王兄搭把手。”
王乡绅打开锡罐闻了闻,眼睛一亮——这茶是今年的新茶,比市面上的好上几分,显然是用了心的。他立刻拍着胸脯道:“李大人放心!我家有三艘引航船,船夫都是走了二十年江道的老手,半个时辰就能把粮船拖出来!”
果然,引航船一靠过去,几个老船夫跳上浅滩的粮船,用绳索系住船身,引航船在前头拉,纤夫在岸边拽,号子声整齐起来:“嘿!左挪半尺!”“稳住!再使劲!”不过两刻钟,卡在浅滩的粮船就缓缓驶离,江面上的漕船渐渐顺了起来,像条解开的银带,往上游去了。
漕官松了口气,连声道谢,李嵩却站在船头,望着东流的江水。风裹着水汽吹过来,他裹紧了夹袍——忽然想起柳明微在府里为他缝里子时的模样,春桃说“夫人熬了两夜,针脚比绣娘还细”。他摸了摸内袋的瓷瓶,又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心里竟有些发暖。
入夜后,船舱的烛火亮了起来。李嵩铺开信纸,就着烛光写信。他没提漕运的波折,只写“扬州渡的江雾很浓,夹袍很暖,没冻着”,又写“王乡绅已帮着疏通漕道,粮船明日就能往关中去”,末了,笔尖顿了顿,添了句“今日在江边见有卖糖蒸酥酪的,想起西市的杏仁酪,回来时,想和你再去福记买一碗”。
写完信,他把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信封,又在信封上画了个小小的莲花——那是柳明微发间常簪的样式。随从接过信,准备快马送回长安,李嵩却望着窗外的江月,忽然觉得,这千里之外的扬州渡,因着那封要寄回长安的信,竟也有了家的暖意。
江风吹进船舱,烛火晃了晃,映着他腰间的雀儿玉佩,也映着信上那朵小小的莲花,像极了长安李府正院的桂树下,两人并肩站着的模样。
贞观春深·江船祸
漕道疏通的第二日,王乡绅非要在扬州渡的花船上设宴谢客,说是“为李大人洗尘,也贺漕运顺遂”。李嵩本想推辞,可架不住通州漕官与王乡绅的再三劝说,想着“只坐片刻,不沾酒色便好”,便随他们上了那艘最惹眼的“浣月舫”。
花船泊在江心,秋夜的江风裹着桂花香,从雕花木窗里钻进来。舱内挂着猩红的绸幔,烛火映得满室暖亮,歌姬们抱着琵琶坐在角落,指尖轻拨,玉笛声缠缠绵绵绕在梁上。案上摆着扬州新酿的“醉流霞”,酒液盛在越窑青瓷杯里,泛着琥珀光,旁边还放着水晶帘、蜜渍梅果这些时鲜吃食——都是王乡绅特意按京中勋贵的喜好备下的。
王乡绅递过酒杯,笑着劝道:“李大人尝尝这醉流霞,需得就着蜜渍梅果吃,才解那股子烈劲儿。”李嵩接过酒杯却没沾唇,目光落在窗外——江月浸在水里,碎成满船的银辉,忽然就想起柳明微在长安府里,曾指着月下的石榴树说“夜里风大,别总开窗”。他指尖摩挲着杯沿,心里竟有些发虚,总觉得这花船的热闹,与自己格格不入。
正想着,舱门忽然被“砰”地撞开,一个穿着宝蓝锦袍的少年郎带着七八个家丁闯进来,腰间佩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发间簪着朵俗气的金箔花,满脸桀骜。他扫了眼满舱的人,目光最后落在弹琵琶的歌姬身上,伸手就去拽她的衣袖:“玲珑!爷让你去我船上弹曲,你竟敢躲在这儿!”
那叫玲珑的歌姬吓得脸色发白,往李嵩身后缩了缩。王乡绅忙起身赔笑:“是杨公子啊,今日是我请李大人吃饭,玲珑姑娘是我从乐坊请来助兴的……”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杨公子斜眼打量着李嵩,见他穿着墨色夹袍,虽气度沉稳,却没穿官服,便嗤笑一声,“不过是个外地来的小官,也配让玲珑伺候?”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李嵩的肩膀,“识相的就赶紧滚,这浣月舫,今日爷包了!”
李嵩侧身避开,酒杯仍稳稳握在手里,语气沉了下来:“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可知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杨公子见他不肯让,火气更盛,抬手就掀了桌案。杯盘碎了一地,醉流霞洒在红绸上,像洇开的血点。他身后的家丁立刻围上来,手里的木棍在地上顿得“咚咚”响:“敢跟杨公子叫板,不想活了?”
王乡绅急得满头汗,凑到李嵩耳边低声说:“这是扬州长史杨奎的独子杨昭,在扬州横着走惯了,他爹掌着地方吏治,咱们别跟他硬碰硬……”
李嵩却没动,他望着杨昭嚣张的模样,忽然想起在长安柳林坡遇到的周老三——都是仗着些背景就肆意妄为的人。只是此刻他是奉旨督查漕渠的京官,若退让了,不仅丢了朝廷的颜面,漕道后续的事也难办。他将酒杯放在一旁,右手悄悄按在腰间的雀儿玉佩上——那是柳明微送的,摸着它,心里竟多了几分底气。
“杨公子若想听歌,我让玲珑姑娘去你船上便是。”李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但你掀了我的桌,伤了我的人,这事若传到长安,你父亲杨长史,怕是也担待不起。”
杨昭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个“外地小官”竟敢提长安。他盯着李嵩的眼睛,见对方眼神冷得像冰,心里竟有些发怵,可嘴上仍不服软:“你敢吓唬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父亲担待!”说着,他拔出腰间的弯刀,就要往李嵩面前递。
就在这时,舱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几个身着明光铠、腰佩横刀的千牛卫快步走进来——领头的是李嵩在京中当值时的同僚赵二郎,他见了李嵩,忙躬身行礼:“李大人,京中急信!柳夫人遣家仆快马送至扬州驿馆,说事关大人在扬州行事,卑职不敢耽搁,即刻送来。”
杨昭见了千牛卫的明光铠,脸色瞬间变了——千牛卫是御前近侍,能让千牛卫亲自送信的,绝非普通京官。他手里的弯刀“当啷”掉在地上,站在原地,手指绞着锦袍下摆,竟忘了该怎么反应。
李嵩接过信,指尖触到信封上熟悉的莲花印记——那是柳明微用胭脂轻轻描的,每次寄信都会画一朵。他心里一紧,没立刻拆信,只冷冷瞥了杨昭一眼:“今日之事,我暂不与你计较。若再让我见你欺压百姓、滋扰漕运,休怪我奏请陛下,查你父亲杨奎的吏治!”
杨昭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带着家丁跑了。王乡绅松了口气,忙让人收拾碎杯盘,李嵩却握着那封来自长安的信,指尖微微发颤——他忽然很怕,怕这花船上的祸端,会让远在长安的柳明微担心。
江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李嵩拆开信封,见信上是柳明微熟悉的簪花小楷,只短短几行字:“日前听兄长说,扬州长史杨奎似有克扣漕粮之举,其子杨昭常扰地方。你若遇他寻衅,可持此信去寻扬州采访使张大人,他曾受邢国公恩惠,定会相助。府里一切安好,我在正院晒了桂花,等你回来做桂花酿。”
原来,她早料到他在扬州可能会遇到麻烦,竟提前替他铺好了路。李嵩捏着信纸,指腹蹭过“等你回来做桂花酿”那几个字,望着窗外的江月,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花船上的祸端,因她的信而化解;他在外所有的风险,她都替他想到了,连回来的念想,都替他备下了桂花酿的甜。
王乡绅递来新的酒杯,李嵩却摇了摇头:“不了,我想早些回驿馆,明日还要盯着粮船往关中去。”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尽快处理完扬州的事,早点回长安,回到那个有柳明微、有桂花香的李府正院。
贞观春深·迷局醒
漕粮尽数发往关中那日,扬州的官员摆了庆功宴,从正午喝到日暮,酒气裹着脂粉香飘满半条街。王乡绅扶着醉醺醺的李嵩,凑在他耳边笑道:“李大人劳苦这许多日,今日该松快松快!坊市东头的倚红楼,新来了位弹琵琶的苏姑娘,那手《霓裳》弹得比宫里的乐师还妙,咱们去听听?”
李嵩晃了晃脑袋,酒意上涌,眼前的灯影都成了双影。他本想推辞,可通州漕官已笑着推了他一把:“大人何必拘谨!漕运办得漂亮,陛下定然欢喜,咱们这是替陛下为大人贺功呢!”说着,几个官员簇拥着他,往倚红楼的方向去。
倚红楼的朱门挂着两串红灯笼,风吹得灯笼晃悠,将“倚红楼”三个字映得通红。刚进门,丝竹声就裹着香风扑过来,歌姬们提着裙摆迎上来,鬓边的玉搔头叮当作响。老鸨满脸堆笑,引着他们往二楼雅间去:“各位大人可是稀客!苏姑娘刚练完琴,这就请她过来!”
雅间里铺着波斯地毯,桌上摆着蜜饯与新拆的茶点,李嵩被按在软榻上,刚端起茶杯,就见帘幕一掀,个穿水绿襦裙的女子抱着琵琶进来,发间簪着支珍珠钗,低头行礼时,钗上的珍珠晃了晃——那模样,竟有几分像柳明微初遇时的清雅。
“小女苏绾,为大人弹曲。”女子指尖轻拨,《霓裳》的调子便流了出来,柔婉缠绵,绕得人心里发酥。王乡绅笑着劝酒:“李大人,配着这曲儿,再喝一杯!”李嵩端着酒杯,目光落在苏绾的发钗上,酒意里竟恍惚觉得,这是在长安的李府,柳明微正坐在他对面,为他整理案上的文书。
“大人,这杯小女敬您。”苏绾端着酒杯递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李嵩猛地回神,酒意醒了大半——这指尖的凉意,哪有柳明微的手暖?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玉温贴着皮肉,像柳明微往日替他系玉佩时的指尖温度。
正愣神间,楼下忽然传来争执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闯进来,手里攥着个布包,见了李嵩就跪下来:“大人!长安来的家仆说有急事,让小的务必把这个交给您!”
李嵩拆开布包,里面是个小瓷罐,罐口贴着张纸条,是柳明微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听闻扬州霜重,罐里是我炒的芝麻盐,拌粥吃暖身子。桂花已晒好,就等你回来酿桂花酒。”纸条末尾,还画了朵小小的莲花,胭脂印得浅浅的,是她惯有的模样。
瓷罐还带着点余温,像是刚从长安的灶上取下来。李嵩捏着纸条,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在这倚红楼里听曲饮酒,忘了柳明微在长安正晒着桂花等他,忘了她为他整理官员名单到三更,忘了她在他出发前缝了两夜的夹袍。
“李大人?”王乡绅见他脸色不对,疑惑地开口。
李嵩猛地站起身,酒意全消,指尖攥着纸条,指节泛白:“不了,我得回驿馆。”他不顾众人挽留,大步往外走,雅间里的丝竹声、笑声被甩在身后,只剩心里的慌乱与愧疚——他怎么会忘了她?忘了那个事事为他周全、在府里等他的人?
走出倚红楼,秋夜的江风吹在脸上,冷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又摸了摸怀里的瓷罐,芝麻盐的香气从罐口飘出来,混着江风,竟比倚红楼的香风还让人安心。
“备马!”李嵩对随从喊道,声音里带着急切,“明日一早就回长安!”
随从愣了愣,忙去牵马。李嵩站在红灯笼下,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快点回去,回到柳明微身边,告诉她,他不该一时糊涂忘了她的等候,告诉她,他更盼着和她一起酿桂花酒了。
那夜的扬州街,红灯笼晃了一路,李嵩坐在马背上,怀里的瓷罐暖着心口,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些灯红酒绿的热闹,哪及得上长安李府正院的一盏烛火,哪及得上那个等着他回家的人。
贞观春深·途间渡
秋夜的扬州城郊,霜气已重,道旁的衰草上凝着白霜,马蹄踏过青石板,发出“嘚嘚”的响。李嵩催马疾行,怀里的芝麻盐瓷罐紧贴着心口,暖得发烫——方才倚红楼的虚浮热闹已散得干净,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柳明微在正院晒桂花的模样,只想快些踏上回长安的路。
刚转过一道河湾,就听见路边的老槐树下传来细碎的哭声,断断续续,裹着霜风,听得人心里发紧。李嵩勒住马缰,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个穿青布补丁襦裙的小妇人蹲在树下,怀里抱着个布包,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发间的素银簪歪在一边,显然是受了委屈。
“这位娘子,为何在此哭泣?”李嵩翻身下马,随从提着灯笼上前,暖光映亮了妇人的脸——约莫二十来岁,眼角泛红,手里还攥着块被泪水打湿的帕子。
妇人见他衣着气度不像普通人,忙擦干眼泪起身行礼,声音带着哽咽:“小妇人……阿翠,是附近村落的。我夫君原是漕船上的纤夫,昨日因不肯给杨公子的人交‘过路费’,被他们抓去了,说要关到漕粮运完才放……这布包里是给他缝的棉衣,天冷了,我怕他冻着,却连牢门都进不去……”
“杨公子?”李嵩眉头一皱,想起昨日花船上的杨昭,心头火气顿时涌上来——这杨奎父子,克扣漕粮还不够,竟连纤夫的血汗钱都要搜刮!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柳明微信里说“莫忘体恤百姓”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往日里只想着仕途的心思,此刻竟被这小妇人的哭声冲得淡了。
“你可知你夫君被关在何处?”李嵩语气沉了下来。阿翠忙点头:“就在城南的漕运监牢,是杨公子的家丁看着的!”
李嵩转身对随从道:“你先送阿翠娘子去驿馆等候,我去监牢一趟。”说着,他从怀中取出柳明微送的那枚雀儿玉佩,递给阿翠:“拿着这个,驿馆的人见了会帮你。”阿翠接过玉佩,见上面雕着精巧的雀儿,知道是贵重物件,忙跪地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李嵩翻身上马,往城南疾驰。月光洒在马背上,他攥紧了缰绳——从前他总觉得,护好自己的仕途、守好柳明微就够了,可今日见了阿翠的眼泪,才明白柳明微为何总在信里提“为官当为民”。若连百姓的安危都护不住,这仕途再顺,又有什么意义?
漕运监牢外,几个家丁正围着炭火喝酒,见李嵩骑马过来,刚要呵斥,就被他腰间的千牛卫令牌镇住。“打开牢门,把昨日抓的纤夫都放了。”李嵩语气强硬,家丁们不敢违抗,忙开了牢门。
昏暗的牢里,十几个纤夫缩在角落,阿翠的夫君见有人来救,忙上前道谢。李嵩看着他们冻得发紫的手,心里更不是滋味:“往后若再有人欺压你们,就去驿馆找我,或拿着这个玉佩去长安李府,我定帮你们做主。”
出了监牢,天已蒙蒙亮。阿翠见夫君平安出来,哭着道谢,李嵩摆了摆手:“快带夫君回去吧,天冷,别冻着。”说着,他翻上马背,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长安的方向,此刻应该也亮了,柳明微或许正站在正院,看着那些晒好的桂花。
“驾!”李嵩轻夹马腹,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的方向,更坚定地朝着长安。他摸了摸怀里的芝麻盐瓷罐,又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忽然觉得,这次扬州之行,不仅疏通了漕渠,更疏通了他心里的迷茫——原来真正的“无后顾之忧”,不只是柳明微打理好内宅,更是他能护住百姓,让她在长安等着的时候,也能安心。
晨雾还没散,扬州城郊的山道上蒙着层薄纱,马蹄踏过带霜的枯草,溅起细碎的白屑。李嵩催马走在前面,怀里的芝麻盐瓷罐硌着心口,暖意混着瓷凉,倒让他更清醒——方才监牢前的事还在眼前,阿翠夫妇道谢的模样,让他攥缰绳的手都比往日更稳些。
刚转过山道的拐角,忽然从两侧的松树林里窜出三道黑影,手里都握着短刀,腰扎粗布腰带,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下巴上留着乱蓬蓬的胡茬,往路中间一站,粗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随从小五立刻拔刀护在李嵩马前,厉声喝道:“大胆盗匪!可知这位是奉旨督查漕渠的李大人?”
那为首的盗匪——周虎,闻言却嗤笑一声,伸手拍了拍身边两个同伙:“李大人?我看是肥羊!麻猴,去把他马背上的行囊卸下来;石墩,盯着那小子的刀,别让他碍事!”
被称作麻猴的是个瘦高个,手脚麻利得像猴子,贴着地面就往马边窜,手里的短刀直往马肚划去——他想先惊了马,再抢东西。石墩则是个矮胖子,手里举着块粗石,虎视眈眈地盯着小五,嘴里还嘟囔:“别跟他们废话,抢了钱咱们去扬州城喝两盅!”
李嵩眼神一冷,不等麻猴靠近,突然翻身下马,右手迅速按住腰间的横刀——那是千牛卫的制式佩刀,刀鞘泛着冷光。他侧身避开麻猴的短刀,左手攥住对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听得“咔嚓”一声,麻猴痛得惨叫,短刀“当啷”落地。
周虎见手下吃亏,举着短刀就冲上来,刀风直逼李嵩面门。李嵩不慌不忙,横刀出鞘,“铮”的一声挡住短刀,刀刃相碰的火星在晨雾里闪了闪。他手腕一转,横刀顺着对方的刀刃滑下去,刀尖抵住周虎的咽喉,语气沉得像结了霜:“再动一下,我便废了你!”
周虎的冷汗瞬间下来了,他原以为这是个只会摆架子的文官,没料到竟有这般身手。石墩见头目被制住,举着石头的手僵在半空,想逃又不敢,双腿竟有些发颤。
小五趁机上前,一脚踹在石墩膝盖后,石墩“扑通”跪倒在地,短刀也掉了。李嵩收回横刀,却没收鞘,指着周虎三人冷声道:“如今关中粮荒刚缓,漕渠上的纤夫们连棉衣都凑不齐,你们不思劳作,反倒在此劫道,就不怕官府拿你们问罪?”
周虎趴在地上,声音发颤:“大人饶命!小人也是没办法,家里老娘病了,实在没钱抓药,才……才走上歪路的!”
李嵩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眼底确实有几分慌乱,不似纯粹的恶匪,便从怀里摸出两吊铜钱,扔在他面前:“这钱你拿去给老娘抓药,往后莫再做劫道的勾当。漕渠那边正缺纤夫,若肯吃苦,去寻漕官报备,好歹能挣份安稳饭吃。”
周虎愣了愣,捡起铜钱,忙带着麻猴、石墩跪地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人往后再也不敢了,这就去漕渠找活干!”说罢,三人连滚带爬地钻进树林,没了踪影。
小五收了刀,疑惑道:“大人,就这么放了他们?”
李嵩翻身上马,摸了摸怀里的瓷罐,指尖触到罐口的纸条——柳明微写的“莫要戾气太重”,忽然笑了笑:“他们若肯改过,总比送官判罪强。咱们当差的,护百姓安稳,本就不是只靠刀枪。”
晨雾渐渐散了,东方的朝霞染透了半边天,把山道上的霜都晒化了些。李嵩催了催马,马蹄声再次响起来,这次的节奏更轻快——他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里忽然更盼了:盼着早点回去,把扬州的事说给柳明微听,盼着和她一起把晒好的桂花酿成酒,更盼着往后再走这样的路时,能少些阿翠的眼泪,少些周虎这样的无奈。
怀里的芝麻盐瓷罐轻轻晃着,像是在应和马蹄声,也像是在替长安的柳明微,轻轻应着他的念想。
佛诞日,未时,陈默本欲侧身闪入街边檐下阴影,怎料那匹通体雪白的西域骏马骤然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像是被无形鞭笞般人立而起,旋即裹着一阵腥风朝他猛冲过来!事发突然,饶是他这般身手,也只来得及将精钢左臂横格于前——
“嘭!”
沉重的撞击声闷响在喧闹的街市上。陈默只觉得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而来,右半身剧痛,整个人被撞得腾空飞起,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路上,尘土沾满了他的玄色劲装。袖中暗藏的几枚银针叮当散落一地。
奢华马车猛地停驻,拉车的骏马兀自焦躁地踏着蹄子,鼻息喷吐着白沫。镶金嵌宝的车门被一只纤纤素手推开,探出身来的女子云鬓高绾,金步摇轻颤,眉间一点嫣红花钿,正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长妹,永宁长公主李静姝。
她目光落下,看见倒在地上的陈默,尤其是那明显异于常人的精钢左臂和半张玄铁面具时,秋水般的眸子里倏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惊诧,旋即化为恰到好处的担忧。她并未立刻认出他影卫的身份,但那独特体征已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来人,”她的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吩咐左右侍从,“速去看看这位公子伤势如何。”
训练有素的侍从迅速上前,小心扶起陈默。检查片刻后回禀:“殿下,这位公子幸而未伤及筋骨,只是右臂和肩背多处擦伤。”
李静姝这才缓步走下马车,织金绣凤的裙裾拂过地面,环佩轻响。她盈盈福了一礼,姿态优雅万千:“本宫的御马无端惊扰,冲撞了公子,实在罪过。公子无恙,实乃万幸。”她说话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陈默刚毅的下颌线和那双即便受惊也依旧锐利沉静的眼眸,心中微动。京城之中,有此等气度且身负如此……异禀的男子,她竟从未见过。
陈默压下因剧痛和瞬间暴露而产生的恼怒,深吸一口气,借力站稳,拱手还礼,声音因刚才的撞击略显沙哑:“殿下言重了。街市之上,难免意外,是在下避让不及。”他刻意收敛了周身属于影卫的冷冽气息,显出几分符合此刻情境的疏离与礼节。
李静姝见他虽戴着面具形容奇特,却举止有度,受伤之下仍能不卑不亢,心中那丝好奇又添了几分。她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笑意,柔声道:“虽是意外,终究是本宫御下不严,惊了马匹。看公子似是文人雅士(她故意忽略那显眼的钢臂),若不嫌弃,本宫正欲往南郊的芙蓉苑赏玩新开的姚黄魏紫,公子可愿同行,容本宫略备薄酒压惊,以示歉意?”
陈默心中警铃微作。长公主邀约,非同小可。他本该立刻寻借口脱身,以免节外生枝。但目光触及公主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又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再想到她深得帝宠,或许……能从她口中探听到一些关于近期宫廷异动、甚至与苏家或璇玑仪相关的风声?影卫的职责让他无法放过任何可能的信息源。
稍作迟疑,他再次拱手,掩去眼底的算计:“蒙殿下厚爱,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陈默登上那辆奢华远超规制的马车,车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的波斯绒毯,熏香是清冷的鹅梨帐中香,与他惯常所处的阴影和血腥气格格不入。他刻意选了靠近车门的位置,精钢左臂微微收在身侧,尽可能减少这非人之物带来的压迫感。
李静姝在他对面坐下,仪态万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他那沉默的金属臂铠。“方才匆忙,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她执起小几上温着的白玉酒壶,亲手为他斟了一杯琥珀色的御液琼浆。
“鄙姓陈,单名一个默字。”他接过酒杯,指尖避免与她的相触,报出的是他明面上将作监少匠的身份。
“陈默…”李静姝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了然,仿佛并非初次听闻。“看陈公子气度,不似寻常文人,倒有几分…杀伐果决之气。”她语气轻柔,话语却锐利得像枚探针,“尤其公子这臂铠,巧夺天工,非将作监大师之手不能为,莫非公子亦精通机关之术?”
陈默心中警兆顿生。这位长公主,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只是个深宫妇人。他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殿下谬赞。不过是家中旧年遭遇走水,不幸致残,幸得将作监一位故人怜悯,为我打造这义肢勉强维持体面罢了,谈不上精通。”他将昭陵的惨剧轻描淡写为一场火灾,真假参半,是最不易被戳穿的谎言。
马车平稳地行驶,窗外市井喧闹逐渐被鸟语花香取代。李静姝并未深究,转而闲谈起芙蓉苑的牡丹,诗词歌赋,风雅至极。她的谈吐见识广博,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又能说出几句迥异于当下流行的、近乎叛逆的见解,听得陈默暗自心惊。
行至一段略颠簸的路面,马车微微晃动。陈默下意识抬起左臂稳住身形,臂铠关节处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啮合声。
就在这一刹那,李静姝的目光骤然凝固在那臂铠上一处极隐蔽的徽记上——那是一个双龙环绕北斗的暗纹,寻常人绝难察觉,但她却在皇兄贴身影卫的令牌上见过类似的图案!那是直属皇帝、负责监察百官乃至宗亲的“龙瞑卫”的标记!
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面上笑容却愈发温婉动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她状似无意地转换了话题:“说起来,近日皇兄似乎忧心忡忡,常召太医院苏医正入宫议事,连本宫都难得见上一面。也不知是否是龙体欠安,真叫人担心。”
苏医正!陈默的心猛地一沉。这正是苏若冰的父亲!陛下频繁召见苏璟,是否与璇玑仪有关?与那个来自未来的年轻人有关?还是…与苏若冰身上那个诡异的胎记有关?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陛下勤政爱民,夙夜匪懈,殿下姐妹情深,实乃陛下之福。”标准的、挑不出错的官样回答。
李静姝嫣然一笑,不再多言,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心知肚明,眼前这个男人,绝不仅仅是江作监一个普通的少匠。他是皇兄的影子,而影子的出现,往往意味着风暴将至。
马车缓缓驶入芙蓉苑,姹紫嫣红的牡丹在春日暖阳下盛放,绚烂如锦。陈默跟随李静姝下车,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美景,却只觉得这繁华之下暗流涌动,每一片花瓣后似乎都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
长公主的偶然出现,真的是意外吗?这场赏花宴,又究竟是压惊,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试探?他摸了摸左臂冰凉的钢甲,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比昭陵地底更加幽深莫测的迷局之中。
正当李静姝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墨色花瓣中的一丝金蕊时,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着怒气的低吼从牡丹丛的另一侧传来:
“静姝!你怎可随意让这等来历不明、形貌骇异之人近身!成何体统!”
来人一身云锦常服,腰束玉带,容貌本也算得上端正,但此刻因急切和恼怒而显得有些扭曲,正是驸马都尉**张远远**。他快步走来,目光先是极度不满地扫过陈默那显眼的玄铁面具和精钢臂铠,仿佛被那非人的冰冷光泽刺痛了眼,随即转向李静姝,语气带着几分被忽略的怨怼和不容置疑的控制欲。
李静姝缓缓直起身,面上的温婉笑意淡去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声音依旧平稳:“驸马何出此言?陈公子是本宫的客人,方才街市意外,御马冲撞了陈公子,本宫邀其同游赏花,略表歉意,有何不妥?”
“歉意?派个管事送上金银帛帛便是!何须你亲自作陪,还同乘一车?!”张远远的声音陡然拔高,甚至盖过了周围的鸟语花香,引得远处一些侍从悄悄侧目。他似乎完全忘了维持皇家驸马的仪态,指着陈默,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看他这般模样!半人半鬼,非妖即怪!谁知是不是哪方派来的细作刺客!万一暴起伤人,谁担待得起!静姝,你太不知险恶了!”
这番近乎歇斯底里的指责,不仅失礼,更将他的浅薄、猜忌和对李静姝近乎禁锢般的“关心”暴露无遗。他甚至没有先去询问陈默的姓名来历,仅凭外貌就妄下断论。
那四名藕荷色宫装的侍女依旧垂首侍立,仿佛泥塑木雕,但陈默敏锐地察觉到,离张远远最近的那位捧着香囊的侍女,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空气中那缕极淡的毒草气息,似乎浓郁了一丝。
陈默沉默着,面具下的独眼冷冷地看着失态的驸马,心中疑窦丛生。这位驸马都尉的反应,过于激烈和愚蠢了,简直不像是在宫廷中浸淫多年的人。是真性情如此,还是……某种拙劣的表演?
李静姝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周遭温暖的春光似乎都随之降温。“驸马,”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长公主独有的威压,“注意你的言辞。陈公子是本宫的客人,更是将作监少匠,朝廷命官。你是在指责本宫识人不明,还是在非议将作监乃至皇兄的用人之道?”
她轻轻一步,挡在了陈默与张远远之间,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维护的意味。
张远远被李静姝这番话一噎,脸涨得通红,似乎还想争辩,但触及公主冰冷的目光,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只能悻悻然地甩袖,低声嘟囔:“我…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这般身份,岂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靠近的……”
就在这时,那名始终捧着银盆的侍女突然极其轻微地咳嗽了一声。李静姝目光微闪,顺势淡淡道:“驸马既然身体不适,易躁易怒,便先回府休息吧。本宫还要再赏玩片刻。”
这几乎是直接的驱逐令。张远远脸上青白交错,羞愤交加,狠狠瞪了陈默一眼,最终还是在公主不容置疑的目光和那几位看似柔弱、却让他莫名感到脊背发凉的侍女注视下,狼狈地拂袖而去。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驸马这反常的失态,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陈默心中漾开层层疑虑。这仅仅是一个妒夫的无能狂怒,还是背后藏着更深的算计?这位长公主,她的驸马,以及她身边那些神秘的“侍女”,共同构成了一幅更加扑朔迷离的画卷。
张远远狼狈离去的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繁花掩映的曲径尽头,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在李静姝屏退左右寻常侍从、只余下那四名气息冰冷的藕荷色侍女时,变得更加微妙而危险。
偌大的牡丹园一隅,仿佛只剩下她与陈默,以及四个沉默而致命的守护者。
李静姝转过身,先前面对驸马时的冷冽威仪如春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她缓步走近陈默,织金凤纹的裙裾拂过青草,发出窸窣轻响,如同某种危险的预兆。
“驸马粗鄙无状,让陈公子见笑了。”她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柔媚,却多了一丝不容错辨的侵略性,“他眼中只见皮囊表象,实在浅薄得可怜。”
她的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陈默那半张玄铁面具上,顺着冷硬的线条下滑,掠过他紧抿的唇线、线条硬朗的下颌,最后定格在那只精钢锻造的左臂上,眼神炽热,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欣赏。
“殊不知,这残缺之下,藏着的才是真正令人心折的力量。”她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却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虚虚描摹着臂铠上冰冷的纹路,“钢铁的冰冷,比凡夫俗子的血肉之躯,更令人安心,不是吗?”
陈默身形挺拔如松,面具下的独眼锐利如鹰,紧盯着李静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警铃大作。这位长公主的言行,已远远超出了礼节性的道歉或是简单的赏识。
李静姝忽然抬眸,直视他唯一露出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笑意,压低了声音,话语却直白得如同出鞘的利刃:“这深宫苑囿,看似锦绣堆叠,实则无趣得紧。张远远那样的庸才,连做个摆设都嫌碍眼。”
她微微前倾,鹅梨帐中香的清冷气息混合着她身上独有的、尊贵的暖香,几乎将陈默笼罩。
“陈公子,”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与强势,“不如…留在本宫身边如何?什么将作监少匠,什么虚职品阶,不过是皇兄一句话的事。在本宫这里,你能得到的,远比你想象的更多。无论是…财富、权势,还是…”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露骨,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独一无二的‘恩宠’。”
面首。
这两个字虽未直接出口,却已赤裸裸地摊开在两人之间明媚的春光之下。她用最动人的嗓音,提出了一个最侮辱也最危险的邀请。那四名侍女依旧低眉顺眼,但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胁迫——应允,或拒绝,后果皆难预料。
陈默的精钢五指在袖中悄然握紧,内部机括因蓄力而发出几乎无法听闻的微鸣。他感到的不是受宠若惊,而是巨大的荒谬和强烈的警惕。长公主此举,是单纯的见色起意( albeit 对一种非同寻常的“色”),还是看穿了他部分影卫的身份,意图将他控制在掌心?亦或是,想通过他,来窥探陛下身边最隐秘的影子?
李静姝那直白而危险的提议如同淬毒的蜜剑悬在半空,陈默面具下的面容看不出情绪,唯有那只独眼深不见底,锐利的光泽微微流转。空气凝滞,只闻风吹牡丹的细碎声响和远处隐约的流水。
片刻的死寂后,陈默微微躬身,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巧妙地避开了那致命的邀请:“殿下厚爱,陈默愧不敢当。微臣粗鄙武夫,只懂些机关营造的微末伎俩,恐污了殿下清誉。”他顿了顿,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倒是殿下凤体尊贵,近日长安多事,若欲散心,远离尘嚣,五台山佛门清净地,或是个好去处。听闻金阁寺近日有法会,颇为盛大。”
他这番话,既是拒绝,也是试探,更是一种将主动权 subtly 引开的策略。提及五台山,并非全然虚言,影卫的密报中确实提及近期有多股不明势力的人员向那边境之地汇聚,动机未明。
李静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回应,又仿佛他的拒绝反而更激起了她的兴趣。她收回近乎触碰他臂铠的目光,慵懒地抚了抚衣袖。
“五台山?金阁寺?”她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合心意的主意,“倒是巧了,本宫昨夜还梦见了文殊菩萨的狮子坐骑呢。既然陈少匠如此推荐……”
她目光流转,重新落回陈默身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笃定:“那便请陈少匠费心安排,护佑本宫前往五台山进香祈福一趟吧。将作监少匠精通工程营造,沿途勘察一下官道驿站,也是分内之事,不是吗?正好也让本宫看看,陈少匠除了…这身硬朗的筋骨,还有何等细心周到之处。”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借着公事的由头,将他绑在身边,途中漫漫,会发生什么,皆在她的掌控之内。她甚至不着痕迹地又点了一下他那非凡的臂铠,暗示她并未忘记,也绝不会放过。
陈默心中凛然。五台山之行,绝非简单的进香。长公主顺势应下,反而让他更加确定,那边境之地必然有吸引她、或者说吸引她背后某种势力的东西。而他,阴差阳错,将自己送入了更深的虎口。
“殿下有命,微臣自当竭力护卫周全。”陈默拱手领命,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影卫的职责让他无法拒绝这种“合理”的皇室要求,更何况,这或许也是一个查明五台山异常、以及长公主真实目的的机会。
只是,此行凶险,远超想象。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可能存在的未知敌人,还有身边这位心思难测、对他抱有异常兴趣的长公主,以及她那四位沉默而致命的“侍女”。
“如此甚好。”李静姝满意地笑了,转身望向北方天际,目光似乎已穿透重重楼阁,落在了遥远而缥缈的五台山峦之上,“回去早作准备吧,陈卿。我们…明日便出发。”
她语气轻快,仿佛真是去赴一场风花雪月的游玩,而非步步惊心的迷局。
陈默垂下眼睑,精钢左臂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五台山,文殊道场,梵音钟鼓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即将汹涌而出的暗流与杀机。
五台山之行,一路风雨兼程,抵达半山腰的皇家别苑时,已是暮色四合,山雨欲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湿冷的山风裹挟着香火和泥土的气息,在雕梁画栋的殿宇间穿梭呜咽。
长途跋涉后,李静姝称凤体乏累,需人查验别苑内专为她准备的汤泉殿宇是否有疏漏之处。她屏退了大部分随从,独独点了陈默的名。
“陈卿精通营造机关,烦请为本宫细细查看一番,莫要让些虫豸朽木,惊了本宫沐浴的雅兴。”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唇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眸光在昏暗的廊灯下明明灭灭。
那四名藕荷色衣裙的侍女如鬼魅般无声息地守在汤殿朱漆大门外,如同四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隔绝了内外。殿内,巨大的白玉汤池氤氲着湿热的水汽,池边雕刻着繁复的莲纹,暖壁烧得正旺,将整个空间烘得暖融如春,与殿外的阴冷凄风恍若两个世界。
殿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重的回响。偌大的宫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汤泉咕嘟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带着浓郁的花瓣香和一种更深的、属于李静姝身上的暖香,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感官。
陈默挺拔的身躯立在门边,玄色劲装似乎将周围的光线都吸了进去,唯有精钢左臂在氤氲水汽中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与这暖昧温软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面具下的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过殿内每一处梁柱、帷幔和阴影,评估着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无论是机关,还是人。
李静姝却仿佛浑然不觉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尴尬与危险。她缓缓走至池边,伸出纤指试了试水温,侧颜在蒸腾水汽中显得朦胧而完美。她并未回头,声音却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穿透水声传来:
“陈卿不必如此紧张。这别苑守备森严,更有我那四位‘贴心’的婢子守着,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她特意加重了“贴心”二字,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她忽然转过身,云髻微松,几缕青丝垂落颊边,凤目直直看向陈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笑意:“此处再无旁人,陈卿何不卸下这身负累?包括…你脸上那副冷冰冰的面具。总是戴着,不闷吗?”
她的邀请比在牡丹园时更加露骨,环境更是提供了无限的遐想空间。温暖、私密、无人打扰,她几乎是将自己作为最诱人的饵,摆在了他的面前。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但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至极限。他能感觉到那四道隔着殿门依旧冰冷的视线,如同毒蛇般萦绕在颈后。他知道,任何一丝逾矩的反应,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微微躬身,声音因为周遭的湿热而略显低沉,却依旧保持着该死的冷静和距离:“回殿下,微臣职责在身,不敢懈怠。殿内结构并无异常,汤池机关运作良好。若殿下无其他吩咐,微臣还需去巡查外围岗哨,确保万无一失。”
他再次选择了回避,将话题牢牢锁死在职责和安全上。
李静姝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掠过一丝真正的冷意和…兴味。她缓缓走向他,绣鞋踩在光洁的金砖上,几近无声。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她身上那馥郁的香气几乎将陈默完全包裹。
她抬起眼,看着他面具下紧抿的唇线和下颌冷硬的线条,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又似是挑衅:
“陈默,你总是这般…无趣。皇兄的影子,当真是铜浇铁铸,连一丝人味儿都没有了吗?”
“还是说…”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最亲密的絮语,内容却惊心动魄,“你只在执行某些…特殊任务时,才会露出那么一点点…真面目?”
李静姝的指尖离钢臂仅半寸,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块掌心大的黑色石块——石块表面泛着幽蓝光泽,正是裴九溟给她的玄石碎片。“陈卿说这是旧年走水致残,”她将碎片往钢臂上一贴,“可龙瞑卫的‘玄石探测器’,怎会怕走水?”
“嗡——”钢臂内侧突然亮起金色纹路,与玄石碎片的蓝光交织,露出藏在关节处的“双龙北斗”徽记。陈默瞳孔骤缩,下意识想收回手臂,却被李静姝扣住手腕:“别装了。皇兄的龙瞑卫,专职看守玄石,你这钢臂,就是用来定位玄石的法器,对不对?”
她凑近陈默耳边,气息带着鹅梨帐中香的冷意:“裴九溟说,玄石能让人长生,还能让女子掌政——你帮我找到完整玄石,我保你做龙瞑卫统领,比做皇兄的影子自由多了。”
陈默猛地抽回手,钢臂上的纹路瞬间熄灭:“殿下可知裴九溟的真正目的?他要解封东海封印,放出被先帝镇压的裴氏乱党!”
“那又如何?”李静姝轻笑,将玄石碎片揣回袖中,“只要能让张远远这种废物闭嘴,让皇兄放权,裴九溟想解封谁,与我无关。”她忽然话锋一转,“对了,苏医正近日总往御书房送安神汤,陛下喝了后,连早朝都少上了——你说,苏医正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女儿苏若冰,会不会着急?”
陈默心头一沉——苏医正是龙瞑卫安在太医院的眼线,李静姝拿苏医正威胁他,显然早摸清了他的软肋。他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的低唤:“殿下,裴先生派人送来了玄石定位图。”
李静姝接过图纸,展开时故意让陈默看见——图纸上标注着“城西碾硙矿洞”,旁边画着半块龙佩的图案。“明日我们就去长安,”她将图纸卷好,“陈卿若想护苏医正,就乖乖跟着我。”
当晚,陈默趁侍女换班时,用银针在窗纸上刻下“玄石在碾硙,李静姝与裴勾结”的密信,绑在信鸽腿上——信鸽是龙瞑卫的传讯鸽,会直接飞向锦云轩,交给周掌柜。他摸了摸钢臂,知道明日回长安,就是与裴九溟、李静姝正面交锋的开始。
长安,驸马都尉府。
与五台山别苑的暗流汹涌不同,此间的气氛是一种沉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自那日芙蓉苑被李静姝当众斥退,张远远回到这富丽堂皇的牢笼,便再难掩其本性。
府内雕梁画栋,珍玩无数,皆是帝王对永宁长公主的恩宠象征,此刻在他眼中却都成了刺目的嘲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大翻的香炉灰烬和一种颓败的味道。
张远远衣衫不整地瘫坐在胡床上,脚下滚落着几个空了的玉酒壶。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早朝已是多日未曾去了。什么驸马都尉的体面,什么官场前程,在李静姝那冰冷不屑的眼神和那个半人半鬼的怪物(他始终如此认定陈默)面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嘶哑地吼叫着,将一名试图上前收拾碎瓷片的侍女粗暴地推开。侍女吓得花容失色,连滚爬爬地退到殿外,与其他几名噤若寒蝉的仆役交换着恐惧的眼神。这样的场景,这几日已上演了无数次。
他猛地灌下一口辛辣的烈酒,酒精灼烧着喉咙,却烧不灭心头的屈辱和妒火。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李静姝看陈默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臣子、甚至不是看一个男人的眼神,那是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与占有欲,是他求而不得、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光彩!
凭什么?一个戴着鬼面具、装着铁胳膊的怪物!一个来历不明的低贱武夫!
“陈默……陈默!”他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五指狠狠攥紧了酒壶,指节泛白,恨不得那是对方的脖子。他并非蠢到毫无察觉,将作监少匠?哪家的少匠能让皇兄最宠爱的妹妹如此另眼相看?哪家的少匠身上带着那般浓重的血腥和冰冷的杀伐气?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越想越觉得愤懑。一种被排斥在巨大秘密之外的恐慌感和被轻视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来人!”他突然朝殿外厉声喊道。
一名心腹长史连滚爬爬地进来,躬身听命。
“去!给我查!把那个陈默的底细,祖上三代是做什么的,什么时候入的将作监,受过谁提拔,平日里和什么人来往……统统给我查清楚!”他喘着粗气,眼中布满血丝,“还有,公主府那边,有什么异常动静,尤其关于那个怪物的,立刻报我!”
长史面露难色:“驸马爷,将作监的人事档案倒好说,只是…公主府那边,尤其是殿下身边近侍的口风,实在…”
“废物!”张远远将一个酒壶砸碎在长史脚边,“想办法!收买!威逼!我要知道静姝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有,五台山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他隐隐觉得,李静姝突然起意去五台山,绝非礼佛那么简单,很可能与那个陈默有关!
长史战战兢兢地退下后,张远远独自留在空荡而狼藉的大殿中。窗外天色渐暗,更衬得殿内烛火昏黄,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砖上。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酒精麻痹了神经,却让某种阴暗的念头更加清晰。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是驸马都尉,是永宁长公主的丈夫!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他也绝不容许一个来历不明的怪物挑战他的权威,玷污皇家的声誉(尽管他内心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脸面和李静姝那从未给予他的关注)。
或许…他该去见见某些人了。那些同样对陛下身边那些神出鬼没的“影子”感到不安,对长公主日益增长的影响力感到忌惮的人。
驸马都尉在家的日子,并非只是沉溺酒水的颓废,更是在屈辱和妒恨中滋生的、转向阴暗的毒芽。长安的旋涡,从来不止一处。
碾硙矿洞:星图启,仪录现
长安城西的碾硙矿洞,藏在乱山褶皱里,洞口被半人高的荒草掩着,风一吹,草叶摩擦的“沙沙”声混着矿洞深处飘来的潮湿气息,透着股沉滞的凉意。陈默提着一盏铜制马灯走在前面,灯芯跳动的光晕,勉强照清脚下凹凸不平的石路,石缝里还嵌着细碎的矿渣,踩上去“咯吱”作响,鞋尖很快沾了层灰黑的泥。
李静姝跟在身后,素色裙摆被石尖勾出一道细痕也浑然不觉,她手里攥着块掌心大的玄石碎片,碎片边缘泛着淡淡的青辉,在昏暗里格外显眼。“再往前二十步,便是矿洞主室。”她声音清浅,目光却落在两侧的石壁上——石壁上覆着厚厚的积灰,偶尔有马灯光晕扫过,能看见隐约的刻痕,不像寻常矿洞的凿痕,反倒带着几分规整。
陈默闻言,放慢脚步,伸手拂去身侧石壁的积灰,指尖立刻触到了冰凉的刻纹。他抬手将马灯凑近,眼前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石壁上竟刻满了前朝星象图,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西北,周围还散落着二十八宿的印记,刻痕深邃,边缘虽有些风化,却依旧能看清线条的流畅——显然不是矿工随意凿刻,而是有人特意为之。
“前朝太史局的星象刻法。”李静姝上前,指尖轻轻抚过“角宿”的刻痕,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举起手里的玄石碎片,碎片的青辉刚好与星象图中“紫微星”的刻痕对上,“这碎片,便是启图的钥匙。”
话音刚落,她将玄石碎片轻轻嵌入“紫微星”的凹槽。碎片一贴合,立刻发出一阵细碎的“咔嗒”声,青辉顺着星象图的刻痕蔓延开来,像一条条发光的银线,将整个主室的石壁都映得透亮。紧接着,主室中央的地面突然往下凹陷,一块丈许见方的石板缓缓升起,石板上摊着半卷泛黄的绢布,绢布边缘磨损严重,上面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顶端赫然是“璇玑仪录”四个字。
陈默眼神一凝——《璇玑仪录》是前朝秘传的机关图谱,据说记载着璇玑仪的造法,若能得全卷,便能破解天下大半机关,他此次随李静姝前来,便是为了这图谱。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凑了两步,借着马灯的光晕快速扫过绢布上的字迹,手指悄悄从袖中摸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又掏出一张叠得极小的薄纸,趁李静姝专注观察星象图的间隙,将薄纸覆在图谱关键页上,银针轻轻划过,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只留下淡淡的针痕拓印。
可就在他刚收起银针和薄纸的瞬间,主室两侧的石壁突然弹出数十个黑洞洞的弩口,“咻咻咻”的破空声陡然响起,数十支淬了黑毒的弩箭,直奔两人而来!
陈默心头一紧,刚要拔剑格挡,就见李静姝袖中突然飞出一道银亮的金蚕丝,蚕丝细如发丝,却带着极强的韧性,“唰”地展开,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弩箭尽数缠住。金蚕丝微微一收,弩箭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箭尖的黑毒沾在石面上,立刻腐蚀出小小的坑洼。
“陈卿好身手,可惜这机关,本就是为刺客而设。”李静姝收回金蚕丝,转身看向陈默,语气里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目光扫过他藏在袖中的手,显然早已察觉他的小动作,却没点破。
陈默神色不变,拱手道:“多谢静姝姑娘出手相救,方才情急,倒让姑娘见笑了。”
两人说话间,主室角落的阴影里,一道黑影悄然往后退了半步。那是裴九溟的亲卫,穿着深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方才他一直躲在暗处,看着两人激活机关、显露图谱,甚至看清了陈默拓印的动作,却没敢贸然出手——李静姝的金蚕丝与陈默的银针,都比他预想的更快,如今机关已触发,再待下去恐有暴露风险,他便借着两人对话的间隙,脚步轻得像猫,顺着矿洞的侧道悄然撤离,只留下衣角蹭过石缝的一丝极淡的声响,很快便被矿洞深处的风声盖过。
李静姝眼底余光扫过阴影,指尖的金蚕丝没收回,却只是淡淡道:“既然来了,何必要走?”话虽这么说,却没派人去追——她心里清楚,这亲卫是裴九溟的人,追了也未必能抓到,反倒会打草惊蛇,不如先稳住陈默,再慢慢查清裴九溟的目的。
陈默也察觉到了阴影里的动静,却只是低头看着石板上的《璇玑仪录》,语气平静:“姑娘,这半卷仪录,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李静姝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绢布,指尖轻轻按在“水镜机关”的字迹上,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自然是先带回府中,至于剩下的半卷——裴九溟既然派了人来,想必也知道些线索,咱们慢慢等,总会有人送上门来。”
佛前赌约
金阁寺的法会正盛,大雄宝殿外的香炉堆着半人高的香灰,紫烟裹着檀香味往半空飘,混着香客的低语、僧人的梵唱,漫在青石铺就的庭院里。李静姝立在佛前,素色裙摆扫过沾着香灰的石阶,手里捻着三炷香,火光映得她眼底亮了亮,转头看向身侧的陈默。
“今日法会为祈雨而来,寺里僧人说,需有人去藏经阁取前朝《祈雨经》,方能凑齐仪轨。”她将香插入香炉,指尖还沾着点火星余温,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陈卿心思缜密,此事便劳烦你一趟,我在此守着佛前仪轨,待你归来,咱们再一同观礼。”
陈默看着庭院里往来的香客,大多衣着素净,却有几人眼神总往李静姝这边瞟,显然藏着心思。他虽觉此时分开不妥,却也明白李静姝既有此安排,必有缘由,便拱手应下:“姑娘放心,在下速去速回。”说罢,转身往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在寺院西侧,远离法会的热闹,木门虚掩着,推开门时“吱呀”一声,满室旧书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松墨香扑面而来。阳光透过窗棂上的木格,洒在堆叠的经卷上,灰尘在光柱里飘着,显得格外安静。陈默按僧人的指引,在西侧书架找《祈雨经》,指尖拂过一本本泛黄的经卷,突然触到个硬物——不是经卷的软韧,反倒带着锦缎的光滑。
他伸手一抽,竟抽出个紫檀木匣,匣盖没锁,轻轻一掀,里面铺着层青绸,放着一幅卷好的画像。陈默将画像展开,画中女子身着月白医袍,发间只簪着一支银钗,眉眼温婉,手里握着支药杵,背景是片药田,笔触细腻,像是画者极熟悉此人。
“苏若冰?”陈默低声念出名字——苏若冰是前朝医正,医术高超,却在璇玑仪失踪后离奇失踪,世人都说她已亡故,没想到竟有她的画像藏在藏经阁。他下意识将画像翻过来,背面用淡墨题着一行字,字迹清隽,墨色虽有些褪色,却仍清晰可辨:“癸卯年惊蛰,璇玑现世。”
癸卯年,正是前朝璇玑仪失踪的年份;惊蛰,又与之前矿洞星象图的节气印记隐隐相合。陈默心头一紧,刚要将画像折起收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三个穿着青布衫、扮作香客的汉子冲了进来,手里藏着淬毒的短刀,眼神凶狠,直奔他而来——竟是死士!
陈默反应极快,将画像塞进袖中,同时从腰间摸出个铜铃,手指一捻,铜铃“叮铃”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藏经阁里格外刺耳。那三个死士脚步顿了顿,显然被铃声吸引,注意力稍分。陈默趁机往后退了半步,袖中银针飞出,精准扎中最前面死士的膝弯,那死士惨叫一声,膝盖一软,短刀掉在地上。
剩下两个死士见状,立刻扑上来,陈默却不慌不忙,将铜铃往空中一抛,铃声再次响起,同时侧身躲过短刀,指尖扣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借力一拧,“咔嗒”一声,那人手腕断裂,短刀脱手。另一人趁隙刺来,陈默弯腰避开,顺手捡起地上的短刀,反手一刺,正中其心口。
不过片刻,三个死士便尽数倒地,没了气息。陈默上前,检查尸体,突然在中间那死士的腰间,摸到一块玄铁令牌——令牌正面刻着“驸马府”三个字,背面是朵缠枝莲纹,正是当朝驸马裴九溟府中的令牌。
“陈卿好手段,三两下便解决了死士,倒是让我开了眼。”一道清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李静姝倚着门框,手里还捻着串佛珠,笑意浅浅,目光却落在陈默手中的铜铃上,“只是不知,陈卿这铜铃,可是用苏医正当年调的安神香淬炼的?不然怎会一发声,便让死士分神。”
陈默握着铜铃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李静姝——她显然早已到了,不仅看见了他反杀死士,还认出了铜铃的来历,连苏若冰都提及,显然对他的过往,知晓得比他预想的更多。他将铜铃收回腰间,神色不变,拱手道:“姑娘慧眼,确是用苏医正的安神香淬炼,不过是偶然得之,倒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李静姝走进藏经阁,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和那块驸马府令牌,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随即看向陈默袖中露出的画像边角,笑道:“看来陈卿此次去藏经阁,收获不止《祈雨经》这一件。不如咱们做个赌约——你若肯将画像背面的字与我分享,我便告诉你,驸马府为何要派死士杀你;若不肯,这死士的来历,你怕是要查上许久了。”
龙瞑卫的暗涌
影卫总部藏在长安城南的废宅之下,入口是块不起眼的青石板,掀开后便是陡峭的石阶,壁上嵌着的油盏燃着幽绿火光,勉强照清前路,空气中混着铁锈与墨汁的味道,透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沉滞。
陈默踏着石阶往下走,靴底踩过石阶缝隙的积灰,没发出半点声响。行至尽头,一间石室豁然开朗,周掌柜正背对着他,俯身在案前整理密报,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与这隐秘的总部格格不入——他表面是城南布庄的掌柜,实则是影卫安插在市井的眼线,专司传递各地密报。
“陈大人。”周掌柜听见脚步声,立刻转身,手里捧着一卷封蜡的密报,神色凝重,快步上前将密报递过,“这是渤海郡传来的急报,裴九溟最近动作反常,在郡郊的乱山深处,秘密调了工匠,建了座观星台,守卫森严,寻常人根本靠近不了,连工匠都是完工后便被送走,没留下半个活口。”
陈默接过密报,指尖捏碎封蜡,展开后,纸上画着观星台的简易轮廓,底部标注着“夜禁后仅驸马府亲卫可入”。他目光扫过那轮廓,突然注意到台顶的标注——“置巨鼎,饰星纹”,指尖不自觉抚上左臂的玄铁臂铠,那臂铠内侧,正刻着半幅残缺的北斗纹,是他自幼便戴在身上的,却从不知其来历。
“我知道了。”陈默将密报折好,塞进袖中,语气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凝重,“你继续盯着渤海郡的动静,若有新消息,立刻传报。”说罢,转身便往石阶走去,幽绿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落在石壁上,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剑。
三日后,渤海郡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乱山深处的观星台如同一尊沉默的巨兽,立在山巅。台身由青黑色巨石砌成,高达十余丈,顶端的平台边缘围着石栏,每根石栏上都刻着细小的星象印记,夜色中透着股冷硬的诡异。陈默伏在山坳的草丛里,看着台底来回巡逻的亲卫,他们身着黑衣,腰佩弯刀,每隔半柱香便换一次岗,防守比预想中更严密。
待亲卫换岗的间隙,陈默身形一闪,如一道黑影掠过山道,借着巨石的遮挡,悄无声息地绕到观星台后侧。他指尖扣住石缝,手臂发力,稳稳攀上台身,玄铁臂铠蹭过石壁,没发出半点声响,很快便抵达了台顶。
台顶中央,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铜巨鼎,鼎身布满了繁复的纹路——正是双龙北斗纹!两条青龙缠绕鼎身,龙首相对,中间嵌着完整的北斗七星,七星的位置、纹路的深浅,竟与陈默左臂臂铠内侧的残缺北斗纹,严丝合缝地对上!
陈默心头一震,上前一步,伸手抚上鼎身的纹路。指尖触到青铜的冰凉,纹路的凹凸感清晰传来,当指尖划过北斗的“天枢星”刻痕时,左臂的臂铠突然微微发热,内侧的残缺纹路,竟与鼎身的纹路隐隐呼应,泛起淡淡的青辉。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鼎内,鼎底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丹砂,不是寻常丹砂的朱红色,而是透着与碾硙矿洞玄石相似的幽蓝光泽,凑近了闻,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异香,与安神香的味道有些许相似,却更显诡异。
陈默弯腰,仔细摸索鼎底,指尖突然触到一处细微的凸起——是暗格的机关!他轻轻转动凸起,鼎底“咔嗒”一声,弹出一个巴掌大的暗格,暗格里铺着层浅粉色的锦缎,锦缎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玉盒,玉盒上刻着一个“苏”字。
他打开玉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颗小小的乳牙,牙齿已经泛黄,却被保存得极好,锦缎上还附着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用淡墨写着“若冰,三岁”——竟是苏若冰幼年时的乳牙!
陈默握着玉盒的手顿了顿,脑海里闪过藏经阁中苏若冰的画像、画像背面的题字,还有李静姝提及苏若冰时的神色。裴九溟建观星台、铸双龙北斗鼎,还藏着苏若冰的乳牙,这三者之间,到底藏着什么关联?而自己的臂铠,又为何与鼎身纹路一致?
就在这时,台底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亲卫的喝问:“谁在上面?!”陈默立刻将玉盒塞进袖中,转身伏在石栏后,目光扫过台顶的出口,眼底闪过一丝冷光——看来,裴九溟早已料到,会有人来探观星台。
苏府惊变
苏府藏在长安城西的巷弄深处,自苏若冰“失踪”后,便没了往日的热闹,朱红大门上的铜环生了层浅锈,院墙爬满枯枝,夜色里像一道道狰狞的爪痕。陈默伏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上,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摆,冰凉的触感让他愈发清醒——从观星台拿到苏若冰的乳牙后,他便顺着线索查到苏府,虽世人都说苏若冰已亡,可那枚乳牙、藏经阁的画像,都让他笃定,苏若冰定在苏府,且处境危险。
待院外巡逻的护卫走过,陈默身形一坠,脚尖轻点地面,如一片落叶般潜入院中。院内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正屋的窗纸透着微弱的烛火,烛影晃动,似有两人在屋内交谈。他放轻脚步,贴着廊柱挪到窗下,指尖沾了点唾沫,轻轻戳破窗纸,屋内的景象与对话,瞬间清晰起来。
屋内,张远远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一枚淬了黑毒的银针,神色阴鸷;太医令站在他身侧,手里捧着个白瓷药碗,碗沿沾着淡绿色的毒液,神色惶恐,连头都不敢抬。而屋角的软榻上,苏若冰身着素衣,手腕被麻绳绑着,脸色苍白,发间的银钗歪在一侧,正是藏经阁画像里的模样,只是眼底没了往日的温婉,只剩满满的疲惫与警惕。
“苏医正,你也别怨我。”张远远把玩着毒针,语气里满是嘲讽,“公主要的从来不止是半卷《璇玑仪录》,更要能控制玄石之力的‘活体容器’——整个长安,只有你幼时与玄石接触过,又懂医术,这容器的位置,非你莫属。”
苏若冰抬眼,语气虽虚弱,却带着几分倔强:“你们要夺璇玑仪,要控玄石之力,无非是想谋逆夺权,我绝不会帮你们!”
“由不得你。”张远远冷笑一声,起身走到软榻前,捏着苏若冰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另一只手举起毒针,对准她的后颈——那里有一处极淡的穴位,正是能暂时封住神智、任由操控的“哑门穴”,“这针里的毒,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让你乖乖听话,帮公主炼化玄石,识相点,还能少受点罪。”
苏若冰挣扎着,却被绑得结实,只能眼睁睁看着毒针越来越近。窗外的陈默再也按捺不住,指尖扣住三枚钢针,手腕一扬,“咻”的一声,钢针精准掷出,正中张远远手中的毒针与太医令捧着的药碗。
“当啷”一声,毒针掉在地上,药碗也被钢针击碎,淡绿色的毒液泼洒在青砖上,瞬间冒出刺鼻的白烟,青砖被腐蚀出一个个深褐色的小坑,滋滋作响,可见毒性之烈。
“谁?!”张远远惊喝一声,转身看向窗外,眼底满是杀意。
就在这时,苏若冰腕间突然泛起一阵耀眼的金光——那是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平日里淡得几乎看不见,此刻却像燃着的星火,金光顺着她的手腕蔓延开来,与之前碾硙矿洞的玄石、观星台巨鼎的青辉隐隐呼应。屋内的墙壁突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正屋西侧的墙面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一道黑漆漆的暗门,暗门内,竟透着与玄石相似的幽蓝光泽,还隐约传来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显然是机关被金光激活,自行开启了。
苏若冰也愣住了,低头看着腕间的胎记,眼里满是疑惑——她自幼便有这块胎记,却从不知它竟藏着这样的秘密,更不知它与玄石、机关有关。
张远远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眼里闪过一丝狂喜:“没想到这胎记竟是开启机关的钥匙!苏若冰,你果然是天选的容器!”说罢,便要扑向苏若冰,想将她拖进暗门。
陈默早已破窗而入,长剑“唰”地出鞘,挡住张远远的去路,剑锋直指他的咽喉,语气冰冷:“想动她,先过我这关。”
太医令见势不妙,悄悄往后退,想趁机溜走,却被陈默余光瞥见,一枚钢针掷出,正中他的膝弯,太医令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张远远看着陈默,又看了眼暗门内的幽蓝光泽,咬牙道:“陈默,你少多管闲事!这是公主与驸马的谋划,你掺和进来,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陈默没说话,剑锋微微往前递了半寸,逼得张远远后退一步,同时转头看向苏若冰,语气稍缓:“苏医正,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苏若冰看着陈默,又看了眼他左臂的玄铁臂铠——那臂铠上的北斗纹,与她幼时见过的玄石碎片纹路,竟有几分相似,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公子。”
暗门内的幽蓝光泽越来越亮,齿轮转动的声音也越来越急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暗门后苏醒。张远远盯着暗门,眼里满是贪婪与不甘,却被陈默的剑锋逼得不敢上前,只能在原地咬牙切齿,等着后续的支援——他知道,公主派来的人,很快就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