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宸王府,万籁俱寂,唯有寒风穿廊过巷,呜咽如泣。
冰心堂外,并非寻常院落,而是一方嵌入地脉寒穴的露天石台。石台呈墨黑色,光滑如镜,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周遭并无植被,只有几尊形态狰狞的冰雕异兽沉默矗立,它们的眼窝处幽幽闪烁着蓝光,如同活物般监视着这片区域。这里,是王府地脉寒气最为酷烈、也最为精纯的出口之一。
赫连桀赤着上身,仅着一条单薄裘裤,跪在石台中央。墨玉环依旧扣在脚踝,但此刻,它不再是监视的象征,更像是一个引信,一个坐标,精准地将他锚定在这寒气喷涌的核心。
凌玄霜的命令,不容置疑。跪候一个时辰,引地脉寒气淬体。
当第一缕子时的阴寒之气从石台下方升腾而起,顺着腿骨钻入体内时,赫连桀才真正明白这“淬体”二字的含义。
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带着侵蚀性与穿透性的能量。它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视皮肉的阻挡,直接刺入骨髓、经脉,甚至灵魂。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肌肉纤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连思维都变得僵硬迟缓。这种痛苦,远比单纯的鞭挞或禁食来得更深刻,更接近生命本源的折磨。
他必须全力运转体内那缕冰刃之气,才能勉强护住心脉要害,不至于被彻底冻毙。然而,这地脉寒气与他自行修炼的玄冰煞气同源却又迥异,更加狂暴,更加驳杂,强行引入体内,无异于引狼入室,一个控制不当,便是经脉尽毁的下场。
第一天晚上,他只支撑了不到一刻钟,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是被轮值的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回寒寂院的。
第二天,他支撑了半个时辰。醒来时,唇齿间全是咬出的血腥味,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仿佛被重锤碾过。
第三天,第四天……每一天,都是与极限的搏杀。他跪在石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皮肤表面凝结出厚厚的白霜,睫毛、眉梢都挂满了冰棱。意识在冻结与清醒的边缘反复横跳,唯有求生的本能和那股不肯熄灭的恨意,支撑着他一次次从濒临崩溃的深渊爬回。
腰间的石片,在这极寒环境中,反而变得异常活跃。它不再灼热,而是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凉意,如同一个微型的旋涡,悄然吸纳着部分过于狂暴的地脉寒气,加以提纯、转化,再反哺回赫连桀近乎枯竭的经脉。虽然只是杯水车薪,却总是在他最危险的时刻,吊住他最后一口气。
这石片,似乎与这地脉,存在着某种未知的联系。
凌玄霜并非每次都亲自监视。但她无处不在。
有时,赫连桀会在恍惚间,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背上,如同实质的寒针。他知道,她或许就在某处水玉壁后,或许是通过墨玉环,观察着他每一次痛苦的痉挛,每一次濒死的挣扎。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他就像被放在寒冰地狱的砧板上,任由她审视、评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更残酷的“雕琢”。
这一夜,寒气格外浓重。
赫连桀跪在石台上,身体早已麻木,唯有意识在极寒中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清醒。他全力引导着那一丝被石片提纯过的寒气,小心翼翼地冲刷着一条平日里几乎无法触及的、细小的经脉支流。这是冰魄噬心诀残篇中提到的一条隐脉,若能贯通,对寒气的掌控将提升一个层次。
过程痛苦无比,如同用冰锥一点点凿开冻结的河道。
就在他即将触及那层壁垒的瞬间——
“铛……”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铃铛脆响,突兀地穿透了呼啸的寒风,钻入他的耳膜。
是云舒的锁情铃!
那铃声带着一种奇异的波动,并非悦耳,反而有种扰乱心神的魔力。赫连桀心神骤然一散,对体内那缕精纯寒气的控制瞬间失衡!
“噗!”
一口带着冰渣的逆血猛地喷出,落在墨色石台上,瞬间冻结成暗红色的冰花。那条即将贯通的隐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好不容易引导的寒气在体内乱窜,所过之处,经脉如同被刀割!
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石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失败了。功亏一篑。
而且,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伏在石台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内撕裂的痛楚。冰冷的石面贴着滚烫的额头,绝望如同周围的寒气,丝丝缕缕渗入心脏。
为什么会有铃声?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一双镶嵌着冰蓝云纹的靴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
凌玄霜不知何时来到了石台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意外,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连这点干扰都承受不住,”她的声音比地脉寒气更冷,“看来,本王还是高估你了。”
她没有询问缘由,也没有追究铃声的来源。在她看来,这本身就是考验的一部分——无论这干扰来自外界,还是源于内心。
赫连桀艰难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血冰混合的污迹,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凌玄霜微微弯腰,指尖凝聚起一点幽蓝的光芒,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一股远比地脉寒气更加精纯、也更加霸道的冰冷力量涌入,强行镇压下他体内乱窜的寒气,暂时封住了他受损的经脉。这并非治疗,而是更粗暴的禁锢,防止他伤势恶化而死——她还没“雕琢”完毕的器物,不能就这么碎了。
“今夜到此为止。”她直起身,语气淡漠,“明晚,继续。”
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融入漆黑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赫连桀独自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感受着体内被强行封印的痛楚和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锁情铃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与凌玄霜冰冷的话语交织在一起。
淬骨之痛,不仅在身,更在心。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因为手掌早已冻得麻木。
明晚……继续。
这条淬骨之路,远比想象中,更加漫长,也更加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