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的清晨,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些。薄雾尚未散尽,林间鸟鸣初起,空气中还带着一夜沉淀下的凉意和香火残烬的味道。而在这片静谧之中,却早已夹杂着不和谐的、沉闷的击打声和压抑的喘息。
破庙后身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碧落正对着一根碗口粗的枯木桩疯狂输出。她没有使用任何兵器,仅凭一双早已红肿破皮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地砸在坚硬的木头上。汗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略显单薄的肌肉线条。她的动作毫无章法,全凭着一股不服输的蛮力和胸腔中积郁的愤懑,每一次撞击都仿佛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搏命,更像是在惩罚这具无力躯壳的自己。
“嘭!嘭!嘭!”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惊起几只早起的飞鸟。她的指骨处已经渗出血丝,与木头上的陈旧血渍混在一起,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咬着牙,眼神凶狠地继续着这自虐般的练习。
自从那日从黑水镇救回孩童,在这山神庙落脚,青瑶的医馆逐渐步入正轨,萧云埋首书卷,紫霞静养观察,连墨离都在默默打磨他那独臂刀法,似乎每个人都在新的环境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方式。唯有碧落,内心的焦躁与日俱增。
青瑶治病救人,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发挥价值;萧云苦读圣贤,是在为长远布局;紫霞智慧超群,即便沉默也能洞察先机;墨离江湖经验丰富,战力仍在缓慢恢复。可她呢?
曾经叱咤风云,操控风雷,一念之间可令山河变色。如今却连提起一桶水都气喘吁吁,对付几个地痞流氓都需要墨离暗中照拂,甚至保护孩子那次,更多依靠的是突袭和狠劲,而非真正的实力。这种巨大的落差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骄傲。
她讨厌这种无力感,痛恨需要被保护的状态。尤其是紫霞那日莫名的、关于更大危机的预感,像一把悬顶之剑,让她更加渴望力量,哪怕只是凡间武者的力量!
“够了!”一声低沉的喝止从身后传来。
墨离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眉头紧锁,看着碧落那双惨不忍睹的拳头。“再打下去,你的手就废了。徒有蛮力,毫无用处。”
碧落动作一滞,猛地回头,汗水和散乱的发丝粘在脸上,眼神像只受伤却不肯服输的幼兽:“不然呢?像你们一样读书治病?我等不了!要是敌人再来,难道我就只能躲在后面吗?!”她的声音因为疲惫和激动而有些嘶哑。
墨离走到那根木桩前,伸出独臂的手指,摸了摸上面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拳印,摇了摇头:“武,不是这么练的。凡间武学,虽无仙法之玄妙,亦有其道。练皮、练骨、练筋、练气、练意,循序渐进,方有所成。你这般胡来,除了伤己,毫无益处。”
碧落喘着粗气,瞪着他不说话,但眼神中的倔强稍稍褪去,露出一丝迷茫。
墨离叹了口气。他知道碧落的性子,也理解她的焦虑。他沉吟片刻,道:“你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一些基础的。但事先说好,凡间武学进展缓慢,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还要动脑子。绝非一蹴而就。”
碧落眼睛猛地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道:“我能吃苦!你说,怎么练?”
“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墨离走到空地中央,摆了一个最普通的马步桩,“下盘乃力之根。站稳了,才能发力,才能闪转腾挪。今日,你先站足一个时辰的马步。”
碧落看着那看似简单的动作,不以为意,依样画葫芦地摆开架势。
然而,仅仅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她的双腿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腰酸背痛,额头上刚歇下去的汗水再次涌出。她这才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姿势,竟需要调动全身肌肉维持平衡,极其耗费体力。失去仙力支撑的凡躯,是如此孱弱。
“腰沉下去!背挺直!呼吸匀畅!意守丹田!”墨离冰冷的声音不时响起,如同鞭子抽打着她几欲放弃的神经。
碧落咬牙硬撑,嘴唇都被咬出血印。她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过去掌控风雷、翱翔天际的快意,回想着黑风岭的无力,回想着紫霞的忧虑,将这些不甘与恐惧统统化为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一个时辰,仿佛比一年还要漫长。当墨离 finally 喊停时,碧落直接瘫软在地,双腿如同灌了铅,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但这仅仅是开始。
自此,碧落的苦修生涯正式拉开序幕。
每日天不亮,她便被墨离毫不留情地叫起。站桩、打熬气力、练习步法、抗击打训练……墨离将自己当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打下的根基修炼法门,毫无保留地、又以最严苛的方式施加给碧落。
训练量之大,方法之枯燥,让性子跳脱的碧落几近崩溃。她无数次想要放弃,摔东西、发脾气、甚至和墨离对骂。但每次看到墨离那沉默而坚定的独臂身影,想到众人面临的困境,她又生生将这口气咽了回去,继续投入那近乎自虐的修炼中。
青瑶心疼她,调配了最好的草药给她浸泡双手、缓解肌肉酸痛。萧云会在她累瘫时,给她讲些书中有趣的典故分散注意。紫霞偶尔会在一旁静静看着,虽不言语,但那沉静的目光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支持。
而碧落也的确展现出了惊人的毅力和天赋。或许是因为曾经拥有过更高层次的力量,她对身体的掌控力和领悟力远超常人。许多基础动作,别人需要练习千百次才能掌握要领,她往往几十次便能做得有模有样。她的身体也在这种高强度的锤炼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原本有些虚浮的步伐变得沉稳,瘦削的手臂渐渐有了线条感,眼神中的焦躁也逐渐被一种内敛的精光所取代。
一个月后,她已经能稳稳站足两个时辰的马步,拳脚打出也隐隐有了破风声。
这一日,碧落正在林中练习墨离所教的一套基础拳法,动作已然十分流畅,劲力也开始能初步贯通。忽然,她听到医馆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间或夹杂着青瑶试图劝解的焦急声音。
碧落心中一紧,立刻收势,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返回。
只见山神庙前,来了五六个满脸横肉、手持棍棒的汉子,正围着青瑶和几个帮忙的流民,大声叫嚣。为首的是个刀疤脸,唾沫星子乱飞:
“……识相的就赶紧交出来!老子兄弟在你这儿治伤了腿,现在反而更严重了!分明是你这庸医害人!今天不赔个十两八两汤药费,老子就砸了你这破庙!”
这分明是见医馆名声渐起,前来讹诈的地痞流氓。
青瑶气得脸色发白,却依旧试图讲理:“那位大哥的腿是旧伤感染,我已尽力清创敷药,需慢慢调养,岂能一蹴而就?你们……”
“少废话!赔钱!”刀疤脸不耐烦地打断,伸手就要去推搡青瑶。
周围求医的百姓和流民都面露惧色,敢怒不敢言。萧云闻声从庙内冲出,试图阻拦,却被另一个地痞一把推开,险些摔倒。
就在那刀疤脸的脏手即将碰到青瑶衣袖的刹那——
“拿开你的狗爪子!”
一声清冷的娇叱响起!紧接着,一道身影如同旋风般从旁掠出!
正是碧落!
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然先动。只见她侧身避开刀疤脸的手臂,脚下步法一错,已然贴近对方中门,右手并指如剑,快如闪电般戳向刀疤脸腋下极泉穴!
这一下,蕴含了她这月余苦修的全部力量和对身体精准的控制,更是带上了她骨子里那股狠辣劲头!
“哎哟!”刀疤脸根本没看清来人,只觉腋下一阵剧痛酸麻,整条右臂瞬间使不上力气,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其他地痞一愣,随即怒吼着挥舞棍棒冲上来。
碧落此刻心如止水,一个月来枯燥练习的步法、闪避、发力技巧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她身形灵动,在几根棍棒间穿梭,虽惊险,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看准机会,她便迅猛出手,或拳或掌,或戳或绊,专攻对方关节、穴位等脆弱之处!
她没有硬碰硬,而是充分利用了墨离所教的技巧和自身灵巧的优势!
“砰!”一个地痞被她一记扫堂腿绊倒。
“啊!”另一个手腕被她狠狠劈中,棍棒脱手。
“咔嚓!”甚至有一个被她诱使,一棍打空,砸在了同伴的胳膊上,引来一声惨嚎。
战斗结束得很快。几个地痞根本没料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竟如此棘手,被打得哭爹喊娘,搀扶着骂骂咧咧地狼狈逃走了。
碧落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看着自己那双依旧纤细、却已蕴含力量的手,有些难以置信。刚才那一瞬间,她仿佛找回了些许过去掌控力量的感觉,虽然微弱,却真实不虚。
“碧落姑娘,好厉害!” “多谢女侠!”周围的百姓纷纷围上来,感激赞叹。
青瑶也上前,拉着她的手,又是后怕又是欣喜:“你没事吧?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萧云整理着被扯乱的衣襟,看着碧落,眼中也满是惊讶和赞赏。
碧落感受着众人的目光,心中那股积郁已久的闷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抬起头,看向一直抱臂靠在庙门框上、面无表情的墨离。
墨离对上她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认可。
碧落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距离她想要的力量还差得很远很远。但这条路,她走对了。
凡间武学,亦可通力!她碧落,即便沦为凡躯,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她转身,再次走向那片晨光熹微的林间空地,步伐坚定。身后的医馆,重归宁静,而她心中的武道之火,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