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永安面前的筹码已堆砌如小山。
然后,他轻轻一笑。
蓦地——
赌坊内的喧嚣不知何时低沉下去。
许多赌徒屏息望着这边,目光混杂着贪婪、敬畏与恐惧。
一阵微不可察的阴风掠过。
赌桌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
穿着白龙袍,身形模糊。
他完全看不清面容,甚至连是否存在实体都难以判断。
境界?
被隔绝了。
仿佛他只是背景的一部分。
但夏永安的血眸微微眯起。
他竟未能瞬间看透对方。
那诡异静静站立片刻,似乎也在观察夏永安。
然后,一个平和到近乎空洞的声音响起,直接传入夏永安识海:
“赌一局?”
“赌什么?”
“随你定。”
“赢,你告诉我突破地兵的方法。输,我留下一半本源。”
条件不对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可白袍诡异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好。”
“就玩最简单的,猜大小。”
荷官早已吓得瘫软在一旁。
“魔尊大人?”
“废物。”
那诡异抬手,将荷官顷刻炼化。
“我自己来。”
那副沾染了无数贪婪气息的骰盅自动飞起,落入他模糊的手中。
他甚至没有摇晃,只是将骰盅轻轻扣在桌上。
“请。”
空洞的声音传来。
第一局,开始。
夏永安的神念如同无形触须,瞬间探向骰盅。
他去看蛊的未来,他要出老千了。
然而,就在触及骰盅的刹那,他的神念仿佛撞入了一片绝对的“无”,什么也感知不到,甚至连骰盅本身的存在都变得模糊不清!
隔绝大道!
夏永安心中微微一凛。
对方对隔绝的掌控,精妙到了极致,并非强行阻挡,而是让他的探查归于虚无。
赌桌周围,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赌徒都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感,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却又看不明白。
夏永安血眸深处,宇宙大道悄然运转,推演无数可能。
但对面依旧是一片隐蔽,毫无破绽。
对方似乎根本不需要动用任何手段,只是在那里,就是最大的干扰。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夏永安第一次在赌桌上遇到了阻力。
他无法凭借任何外力得知点数。
这变成了纯粹的概率游戏?不,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纯粹的运气不存在。
比拼的是心志,是对规则的理解,是对“不确定性”的掌控。
还有——
从始至终贯穿的——
勇气。
那种竭尽全力,仍赌上一切的勇气。
夏永安忽然放弃了所有探查。
他闭上眼,旋即睁开,眼中只剩绝对的冷静。
既然无法依托于外力,那就依赖内心。
将内心交于希望。
地界人小的时候,都听过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人祖的故事。
太古之初,人类蜷缩于黑暗的洞穴,畏惧着长夜外的世界。
那时,人族有位始祖,名为“启”。
启不同于他的族人。
“外面有狼,有虎,有比山还高的巨兽!”
族人们说。
但启只是摇头,“我们不能永远躲藏。”
那一夜,星辰异常明亮。
启走出洞穴,站在凛冽的夜风中。
他仰望星空,忽然间,三道流光划破天际,落在他面前,化作三条蜿蜒前行的道路,每条路上都立着一个光影。
“选择吧,人族之祖。”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第一条路上的光影开口:“献祭你的青年,我将予你力量,以力证道,以力破巧。”
第二条路上的光影接着说:“献祭你的中年,我将予你智慧,布局天地,成为主宰。”
第三条路的光影沉默着,只是静静凝视着启。
年轻的启眼中闪烁着渴望。他想到了族人的恐惧,想到了洞外那些凶猛的野兽。
他没有犹豫。
“我献祭青年,换取力量!”
一瞬间,启感到浑身血液沸腾,肌肉贲张,骨骼发出爆响。
他举起手掌,轻易捏碎了身边的巨石。
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他体内奔涌。
启立马就拥有了人圣的境界。
黎明时分,启回到洞穴,肩扛一头比洞穴入口还高的剑齿虎。
族人惊恐又敬畏地望着他,从此尊他为“人祖”。
他成了第一任“王”。
日复一日,启以无敌的力量保护着人族。
他赤手空拳与猛犸象搏斗,单臂拦住奔腾的野牛群,一拳击碎偷袭的狼王头骨。
人族在他的庇护下,第一次敢在白天大胆走出洞穴,采集果实,开拓领地。
但力量并非万能。
力量有时带来的是毁灭而非拯救。
启站在山顶,第一次感到了力量的局限。
“力量不够。”
他喃喃自语道:
“我需要更多。”
想起那夜的三个光影,启再次登上山巅。
星光下,两条道路再次显现。
“我献祭中年,换取智慧!”
启向着第二条路上的光影喊道。
刹那间,他感到某种东西从体内抽离,鬓角染上白霜,眼角爬出细纹。
但同时,世界在他眼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看懂了星辰运行的轨迹,悟出了四季轮回的奥秘,理解了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
回到部族,启不再亲自狩猎。
他教导族人制作陷阱和工具,根据季节变化预测兽群迁徙,利用火和水的力量驱赶猛兽。他制定律法,分配职责,建立秩序。
他用自己的经验建立了一个国度。
人族在启的智慧指引下蓬勃发展。
他们建造了更坚固的住所,储存食物度过严冬,甚至开始在山壁上绘制图案记录事件。启坐在高处,布局天地,如同主宰般指引着族人的命运。
然而岁月流逝,智慧带来的不只是光明。启开始看清人性的阴暗——贪婪、嫉妒、欺骗。
越来越多的肮脏出现了。
他制定的规则被扭曲,他信任的人暗中争夺权力。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能用智慧操纵人心,如同操纵棋子。
很多人都戴上了面具,用态度去揣测他人。
一天清晨,启在水边看见自己的倒影——
已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中年早已逝去,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曾经无敌的力量和布局天地的智慧。
他的思维开始变得迟缓,记忆如同掌中流水,无论如何紧握都会溜走。
族人的态度也变了。
年轻一代认为这个老人阻碍了进步,他们不再听从启的劝告。
甚至有人暗中希望他早日死去以便夺取领导权。
“失去了力量,现在又失去智慧,我一无所有了。”
启蜷缩在角落,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冷。
终于,在一个飘雪的冬天,几个年轻猎人公开挑战启的权威。
“你太老了,不再能带领我们!”
他们喊道。
“我们要选择新的领袖!”
启被逐出部落,独自蹒跚在风雪中。
没有力量抵御严寒,没有智慧寻找庇护所,他真正成了一无所有的老人。
雪越下越大,启的视线开始模糊。
突然,四周亮起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狼群!
若是年轻时,他能徒手撕碎这些野兽;
若是中年时,他能设计陷阱或火攻脱身。
但现在的他,只是个虚弱无力的老人。
狼群慢慢围拢,龇牙低吼。
启瘫倒在雪地中,闭上双眼,等待终结。
“还记得第三条路吗?”一个声音在风中响起。
启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第三条路上那个始终沉默的光影终于显现。
“我已经一无所有。”
启苦涩地说:
“青年献祭给了力量,中年献祭给了智慧,如今只剩下这副即将被狼群撕碎的老朽躯壳。”
光影轻声说道:
“我不需要你的青年或中年,甚至不需要你的身体。人啊,我只要一颗心就可以了。”
“心?”
启茫然。
“心有何用?”
“心是希望之所。”
光影道。
“它能在绝境中点燃火焰,在黑暗中看见星光,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你愿意献出你的心,赌上这最后一回吗?”
狼群已经扑到眼前,锋利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启苦笑一声,横竖都是死,何不赌这最后一次?
“我献上我的心。”
刹那间,一种奇异的温暖从启的胸膛扩散开来。
没有力量重新涌回肌肉,没有智慧再次充盈脑海,有的只是一种奇特的平静。
他看向越逼越近的狼群,不再感到恐惧,反而注意到它们瘦骨嶙峋的腹部,听到它们幼崽在远处饥饿的哀鸣。
这不是狩猎,而是绝望的求生。
启用尽最后气力,抓起身边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深痕。
然后,出乎自己意料地,他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不是威胁的吼叫,而是模仿狼群呼唤同伴的哀鸣。
希望,降临了。
奇迹,也出现了。
狼群迟疑了,它们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它们凝视着启许久,突然仰天长啸,带领狼群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启活了下来。
没有力量,没有智慧,只有一颗能感受他人痛苦、能发出共鸣之声的心。
那一夜,启明白了第三条道路的真谛。
他颤巍巍地走回人族部落,不是作为无敌的英雄或智慧的主宰,而是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经历的老人。
他看见部落正在分裂,年轻人们为权力争斗不休。
他没有责备或说教,启只是坐在火堆旁,开始讲述故事。
他讲到自己年轻时依赖力量犯下的错误,中年时凭借智慧却远离人心的遗憾。
他讲到被狼群围困的那个夜晚,讲到理解和共鸣如何救了他的命。
起初没人听他说话,
但渐渐地,争吵声平息了。
启的故事触动了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不是力量征服的屈服,不是智慧说服的认同,而是一种心灵的共鸣。
从此,启开始了新的使命。
他不再用力量保护族人,不再用智慧指挥族人,而是用心理解族人,用希望鼓舞族人。他教会人们倾听彼此,感受彼此,在彼此眼中看见自己。
当严冬持续,食物短缺,部落几乎陷入内战之际,启拖着老迈的身躯,将手放在两个即将兵刃相向的年轻人胸口。
“这里,”
他说。
“有着比力量和智慧更强大的东西。感受它。”
慢慢的——
部落奇迹般地团结起来,共同度过了最艰难的冬天。
启活得很久很久,比所有同时代的人都久。
他最终被称为“人圣”,不是因为他无敌的力量或超群的智慧,而是因为他那颗能理解万物的心。
在他最后的时刻,全体族人围在他身边。启微笑着看着他们,轻声说:
“记住,力量会使你强大,智慧会使你明智,但唯有心中的希望,能使你真正成为人。”
说完,他闭上眼睛,胸膛中的心跳停止了。
但就在那一刻,每个人都能感觉到——
某种东西从启的身体中升起,如同温暖的星光,洒落在每个人心上,永远地成为了人类的一部分。
从此,人类依然会追求力量,依然会渴望智慧,但在最黑暗的时刻,他们总会记起——还有第三条路:那颗能感受希望、共鸣万物的心。
这就是为什么人类能在无数灾难中重生,在绝境中找到出路,在黑暗中看见星光。
因为心火不灭,希望永存。
……
“大。”
他淡淡开口,将一部分筹码推了过去。
没有理由,纯粹是一种直觉,一种对自身道路的绝对自信。
白袍诡异似乎顿了顿。
脸上似是闪过了一丝丝惊讶。
骰盅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夏永安赢了。
白袍诡异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平静地将一些筹码拨过来。仿佛输赢与他无关。
第二局。
布衣诡异再次扣盅。
夏永安这次几乎没有犹豫。
“小。”
开盅。一、二、三。六点小。
再赢。
第三局。
“大。”
开盅。五、六、六。十七点大。
又赢。
三局连赢,但夏永安脸上没有丝毫喜色。
他感觉到,对方不是无法影响点数,而是……根本不在意。
仿佛只是在观察,在体验这个过程。
他在和自己进行,一场完全公正的对局。
赌局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进行着。
第四局、第五局、第十局、第五十局……
夏永安每一次都精准猜中!
仿佛他不是在猜,而是在宣布结果。
赌坊内,落针可闻。
只有夏永安平静的报数声,骰子落定的脆响,以及筹码划动的沙沙声。
仿佛一场单调而恐怖的仪式。
第一百局。
夏永安将面前所有的筹码,再次推到了“豹子”区。
他看着对面那片模糊的存在。
“三个一。”
布衣诡异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骰盅揭开。
三枚骨骰,鲜红的一点朝上。
仿佛它们生来就是如此,从未改变过。
一百连胜。
夏永安面前,筹码已不计其数,灵光几乎要照亮整个昏暗的赌坊。
他看着对面的白袍诡异。
“突破之法。”
布衣诡异沉默了片刻。
他看了夏永安一眼,然后道。
“重铸世界。”
蓦地,白袍诡异的身影如同被擦去的铅笔迹,缓缓淡化,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场死寂,和一座足以买下整个界域的筹码山。
夏永安站在原地,血眸微闪。
“隔绝大道……有点意思。”
他挥手收起所有筹码,看也不看周围那些敬畏恐惧的目光,转身向赌坊外走去。
……
酆都大殿。
第六阎罗笑川看着面前面色一变的第七阎罗,笑道。
“赌输了?”
第七阎罗阴沉般的抬头。
“那个小子,有点意思。”
“他是个好用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