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哲在自家后院,用一番“大旗与将军”的歪理邪说,给大宋文坛最闪亮的新星苏轼进行“心灵马杀鸡”的时候,整个汴京城的另一端,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这里没有冰块,没有“清风徐来仪”,更没有悠闲的葡萄架。
这里是京郊,神机营造司。
大宋最绝密的所在,没有之一。
时值七月流火,即便是寻常百姓家,午后都恨不得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而神机营造司的核心铸造工坊内,温度更是高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空气被巨大的熔炉炙烤得扭曲,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团烧红的炭火。
工部侍郎王臻,这位平日里衣冠楚楚、连一丝褶皱都不能容忍的朝廷大员,此刻的形象却狼狈到了极点。
他身上的官服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又被高温烘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整件衣服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像是穿了一层浆洗过的铠甲。他那张总是挂着严谨表情的脸,此刻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紧锁的眉头、高挺的鼻梁滚落下来,还没等滴到地上,就在半空中被蒸发成了水汽。
“呼……呼……”
王臻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不安地在工坊的边缘地带来回踱步。他的脚下,是被汗水滴湿的一小片地面,走过来,踩成一片湿脚印,走过去,脚印又迅速被烤干,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水痕。
他的双手,一会儿背在身后,一会儿又紧紧地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每隔十几步,他都会停下来,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望向工坊正中央那个被无数工匠围绕着的庞然大物——一个用特制耐火泥和层层加固的铁架搭成的、长达一丈有余的巨大模具。
那里,即将诞生大宋朝第一门按照苏哲图纸铸造的全尺寸“岁月静好炮”。
一想到这个名字,王臻的嘴角就忍不住一阵抽搐。
“岁月静好……岁月静好……”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默念,“我这几个月,连做梦都是熔炉炸膛的噩梦!哪还有半分岁月静好!等这鬼东西造出来,老夫一定要上书官家,弹劾苏侯爷,告他一个‘精神虐待朝廷命官’之罪!”
他心里一边疯狂吐槽那个正躺在家里享受的始作俑者,一边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熔炉边那个瘦高的身影。
将作监少监,赵德。
如果说王臻是这座地狱工坊里最焦躁的“监工”,那赵德就是这里最疯魔的“祭司”。
他同样浑身湿透,脸上、胳膊上全是黑色的油污和烟灰,看起来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一样。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那足以将人烤熟的高温,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炉口那片耀眼的白光,瞳孔里反射着熔岩般的光芒,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望进去。
他的嘴唇干裂,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一阵嘶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吼。
“风……风箱!别……别他娘的给老子停!谁……谁敢偷懒,老子……就把他……扔进去……当柴烧!”
他一紧张,那口吃的毛病就愈发严重,但此刻,没有一个赤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的工匠敢笑话他。所有人都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拉动那巨大的牛皮风箱上。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息,将一股股强劲的热风,源源不断地灌入炉膛。
炉中的铁水,已经从暗红色,变成了刺目的金白色,在炉膛内剧烈地翻滚着,咆哮着,像一头即将挣脱牢笼的太古巨兽,散发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气息。
“赵……赵监丞!”王臻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到距离熔炉稍远的安全地带,扯着嗓子喊道,“温度……温度如何了?!”
赵德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死死地盯着炉口。他忽然伸出一只手,一个身旁的匠人立刻会意,用一根长长的铁钎,从观察口里蘸出了一点铁水。
那点铁水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火线,赵德的眼睛就跟着那道火线移动,当铁水滴落,凝固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还……还差一点!”他猛地转过头,冲着王臻的方向嘶吼道,那样子,活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催……催什么催!这……这是做饭吗?!火候……火候差一丝,这……这一炉上万斤的精铁,还有……还有我们几个月的心血,就……就全他娘的废了!你……你担待得起吗?!”
被一个品级比自己低得多的技术官僚当众咆哮,王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心头一松。
还能骂人,说明情况还在控制之中。
他连忙摆手,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一样,连连说道:“不催了,不催了!赵监丞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说完,他又退回到自己的“踱步专属区域”,继续他的“焦虑一万步”健身计划。他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已被汗水浸成咸菜干的手帕,擦了擦额头,结果越擦越黏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工坊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除了风箱沉重的喘息和熔炉的咆哮,再无半点杂音。每个工匠的脸上都挂着凝重和疲惫,但他们的眼神,却又都异常明亮,充满了对即将诞生神物的敬畏与期待。
终于!
赵德的身体猛地绷直,他像一尊雕塑般凝固在炉前,死死地盯着观察口里那片已经亮到几乎无法直视的白光。
数息之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震彻整个工坊的巨吼:
“就……就是现在!”
“开——闸——!!!”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在熔炉泄洪口旁的几名最强壮的工匠,齐齐发出一声呐喊,合力扳动一个需要数人才能拉开的巨大杠杆!
“轰——!!!”
仿佛九天之上的神龙冲破了云霄,又似地心深处的岩浆撕裂了大地!
一道粗壮的、宛如流淌的太阳般的金白色铁水,从熔炉的出口狂暴地奔涌而出!那光芒之盛,让整个工坊瞬间亮如白昼,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铁水沿着早已挖好的、铺满耐火砖的沟槽,发出“轰隆隆”的雷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冲向了那个静静等待的巨大模具。
“滋啦啦啦啦——”
当滚烫的铁水与模具接触的一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大片大片的白色蒸汽,如同火山喷发时的浓烟,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整个工坊。一时间,工坊内白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条奔腾的火龙,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充满了神秘而又令人心悸的毁灭之美。
王臻站在远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白雾,双手合十,嘴唇无意识地颤抖着,竟像个虔诚的信徒一般,开始向满天神佛祈祷。
“各路神仙,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还有……苏侯爷家的列祖列宗啊!求求你们保佑!一定要成功啊!一定要成功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条咆哮的火龙,终于将自己的全部身躯,都灌注进了那个巨大的模-具之中。
当最后一滴铁水也流入模具的浇筑口时,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喧嚣、炙热、狂暴的工坊,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只剩下风箱疲惫的余音,和工匠们粗重的喘息声。
弥漫的蒸汽,也渐渐散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灼灼地,如同朝圣一般,望着那座巨大的、已经被铁水填满的模具。它的表面,还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像一头正在沉睡的远古巨兽。
成功,还是失败?
是就此诞生一尊足以改变国运的“大杀器”,还是一炉价值连城的废铁?
一切,都将在冷却之后揭晓。
赵德晃了晃,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他用那根蘸过铁水的铁钎撑住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颤抖。那是极致的疲惫,也是极致的亢奋。
王臻也几乎虚脱,他扶着身旁的柱子,才勉强站稳。他缓缓地抬起头,与熔炉旁的赵德,遥遥对视了一眼。
在这一刻,他们的身份、地位、出身,都已不再重要。
他们的眼中,都倒映着那尊暗红色的模具,也倒映着同样的、混杂着恐惧、疲惫、疯狂与无尽期盼的复杂光芒。
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这颗秘密战线上,最强劲的“心跳”,给出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