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苏哲那片名叫“退休躺平”的咸鱼池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此后的一个月,武安侯府的后院,再也见不到那个四仰八叉、与世无争的懒侯爷了。
那张苏哲心爱的逍遥椅,孤零零地待在葡萄架下,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仿佛在无声地控诉主人的无情。
苏哲的“躺平大梦”碎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他现在每天不是被柳盈拉着,听取“云裳阁”高端定制内衣的季度销售总结和下一步的扩张规划,就是被柳月卿拽着,探讨军医院新一批医师的“毕业答辩”流程。
偶尔得了空,还得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远在京郊,那个被他命名为“岁月静好”的大家伙,到底“分娩”得顺不顺利。
日子从“悠闲度假模式”瞬间切换到了“奋斗模式”,让苏哲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抗议。
这天清晨,苏哲对着铜镜,看着镜中那个被丫鬟强行套上一件繁复朝服的自己,发出了一声悲鸣。
这件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宫廷庆丰收秋宴而特制的新朝服,用料考究,刺绣精美,但在苏哲眼里,它简直就是一件设计反人类的刑具。层层叠叠的布料,紧束的腰带,高耸的衣领,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五花大绑,即将送上烤架的肥鸭。
他试着扭了扭脖子,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铁皮人。
“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苏哲一脸生无可恋地对旁边正帮他整理衣角的柳月卿和柳盈说道,“这玩意儿的设计师,上辈子一定是个专门搞酷刑的。你看这领子,它分明就是想扼住我命运的咽喉!”
柳月卿忍着笑,仔细地帮他抚平了袖口的一丝褶皱,柔声道:“好了,别抱怨了。你是武安侯,又是太子左庶子,今日的宫宴何其重要,总不能穿着你那身睡袍去吧?”
“为什么不能?”苏哲理直气壮地反驳,“那才叫随性,那才叫洒脱!说不定官家一看,哟,这苏爱卿真是个妙人,不拘小节,赏!再赏!”
柳盈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顶配套的官帽,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早已习惯了苏哲这种时不时的“犯病”,只是轻声提醒道:“侯爷,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时辰赶不上了。”
苏哲哀嚎一声,像是认命一般,任由两个绝色夫人把他像个木偶一样摆弄。他张开双臂,一脸悲壮:“来吧!给我戴上这顶紧箍咒!从今天起,别叫我武安侯,叫我社畜……哦不,叫我为国操劳的好臣子!”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苏哲总算被打扮得人模狗样,在一众家仆“侯爷英武不凡”的恭维声中,登上马车,晃晃悠悠地向着皇宫驶去。
嘉佑二年的初秋,暑气渐消,秋高气爽。
皇宫大内,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庆典的主会场设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上,金色的琉璃瓦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汉白玉的栏杆雕龙画凤,气派非凡。
广场上早已摆开了数百张案几,文武百官依照品级官阶,分列而坐。宫娥们如同穿花蝴蝶般,端着精美的菜肴和醇香的御酒,穿梭其间。悠扬的雅乐从远处的乐坊传来,庄重而不失喜庆。
苏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这堪比后世春晚的盛大场面,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这不就是个超大型年会嘛……待会儿大老板肯定要上台发表长篇讲话,总结过去,展望未来,然后就是优秀员工表彰大会,最后大家一起假惺惺地举杯,歌颂公司的美好明天……”
他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面前盘子里一道他叫不上名字的精致菜肴,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就在他神游天外,盘算着待会儿能不能找个借口提前溜号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那人一身威武的枢密使官袍,面容黝黑,棱角分明,一双眼睛虽然平静,却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凌厉之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就像一柄插在刀鞘里的绝世宝刀,虽未出鞘,锋芒已然毕露。
正是大宋军方第一人,枢密使狄青!
苏哲一看到他,那副懒散的坐姿立刻收敛了。他坐直了身体,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真诚的敬意。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唯二真心崇拜的偶像之一。
“狄帅。”苏哲主动端起酒杯,态度亲和地打了声招呼。
狄青闻声转过头,看到是苏哲,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容:“苏侯爷。”
他的话不多,但眼神中的认可却很明显。对于苏哲在西北的所作所为,是发自内心地欣赏。
“听说韩相公前些日子从西北回来,第一时间就去了侯爷府上?”狄青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质感。
“嗨,别提了。”苏哲压低声音,换上了一副诉苦的表情,“韩相公那哪是来做客的,分明是来给我下达‘工作量翻倍’通知的。我这还没清闲两天呢,就又被抓了壮丁。”
狄青看着他那副活灵活现的搞怪表情,嘴角难得地向上扬了扬。他当然知道苏哲这是在开玩笑,也明白韩琦的用意。
“能者多劳。”狄青言简意赅地评价道,“西夏之事,不可不防。他们就像草原上的饿狼,受了伤,只会舔舐伤口,等恢复过来,会咬得更凶。”
“狄帅说的是。”苏哲的表情也严肃了些,“就怕咱们这边,好了伤疤忘了疼。以为签了个协议,人家就真成哈巴狗了。”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些正高谈阔论、满面红光的文臣,意有所指地说道:“你看他们,一个个高兴得跟过年似的。恐怕在他们眼里,西夏人现在已经开始学着写诗填词,准备接受咱们的文化熏陶了。”
狄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对着苏哲遥遥一敬,然后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这不是咱们的武安侯嘛!怎么跟狄帅两个人在这儿说悄悄话呢?”
苏哲一回头,只见苏轼端着个酒杯,满脸戏谑地走了过来。他今天也穿得人模狗样,一身簇新的秘书郎官服,衬得他愈发风流倜傥。
“去去去!”苏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跟狄帅聊的是军国大事,你一个管书的,凑什么热闹?赶紧回你的图书馆,去跟那些故纸堆谈情说爱去吧。”
“诶,此言差矣!”苏轼大喇喇地在苏哲另一边坐下,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还自有千军万马呢!我这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懂不懂?”
“你就吹吧你。”苏哲懒得跟他贫,随口问道,“怎么样?当秘书郎的感觉如何?是不是每天就喝喝茶,看看书,校对校对错别字,等着下班领工资?这神仙日子,可比我这操心的命强多了。”
“别提了!”一说到这个,苏轼那张春风得意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他凑到苏哲耳边,压低声音抱怨道,“你是不知道,那些档案,一个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而且字又小又模糊,看得我眼都快瞎了。”
看着自己两位偶像,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喋喋不休,苏哲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历史的车轮,似乎正在因为他的到来,发生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偏转。
就在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殿前传来一阵钟鸣,原本喧闹的广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仁宗皇帝,在内侍和宫女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了大庆殿前的御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彻云霄。
苏哲也跟着众人跪拜行礼,心里却在嘀咕:“大老板终于上台了,演讲环节正式开始……”
果不其然,仁宗接下来便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先是赞美了上天赐予的丰收,然后嘉奖了勤于政务的百官。
到后来仁宗亲自走下台阶,与个别朝廷重臣相互敬酒道:“今日是庆丰收,来,与朕共饮此杯!”
皇帝走到苏哲这边时,苏哲闻到了一股气息。
皇帝的呼吸,比正常人似乎要急促一些,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燥热。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皇帝的脸。在宫灯和月光的映照下,仁宗的脸色,透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并非是饮酒后那种健康的红润,而是一种……略显病态的绯红。
一瞬间,苏哲的脑海里,仿佛有无数医学名词在飞速闪过。
心动过速……呼吸急促……皮肤潮红……
是饮酒过量?还是因为现场气氛热烈,情绪激动?又或者是这初秋的夜晚,殿前人多,有些燥热所致?
这些都是最合理的解释。
苏哲在心中迅速地做出了判断,将这些症状归结于外部因素。他甚至在心里自嘲了一句,真是职业病犯了,看谁都像病人。
他收敛心神,脸上依旧挂着谦恭的笑容,与周边大臣轻轻一碰杯,然后将杯中御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