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那句情真意切的“定海神针”,像一记重拳,直接打在了苏哲的腰眼上。
他咧着嘴,差点没当场叫出声来。连续数个时辰高度集中的手术,早已将他的精神和体力榨得一干二净,现在全靠一口气撑着。他感觉自己的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像是一根被人掰了半天没掰断的干柴,一碰就嘎吱作响。
“韩相公,您可悠着点……”苏哲龇牙咧嘴地扶着自己的老腰,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再这么拍下去,这‘定海神针’就得先送回厂返修了。”
他这句带着几分俏皮的抱怨,瞬间冲淡了大厅里劫后余生的凝重。众人看着他这副疲惫不堪却依旧不忘耍宝的模样,紧绷的神经都跟着松弛了下来,不少人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然而,手术的成功,只是平息了眼前的风暴。皇帝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件事带来的巨大冲击,远不止一个装载着“妖物”的大瓷碗就能完全抚平。
次日,天光大亮。
仁宗皇帝生命体征平稳的消息,如同春风一般吹遍了整个汴京城,无数百姓自发地焚香祷告,庆贺君王渡劫。但在这份喜悦之下,另一股暗流却以更快的速度在朝野之间汹涌奔腾。
皇帝膝下无子,国本未固,这根大宋朝堂最敏感的神经,在经历过君主命悬一线的惊魂一夜后,被彻底引爆了。
一些嗅觉敏锐的言官,已经开始私下串联,准备联名上疏,恳请官家“以社稷为重,早立储君”。而民间的茶馆瓦舍里,说书先生们的故事早已从“三英战吕布”升级到了“论国本之重要性”,各种关于宗室子弟谁更贤能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悄然投进水里的石子,在每一个朝廷重臣的心湖里,都荡起了圈圈涟漪。
韩琦与富弼、欧阳修等人心知肚明,却也只能按兵不动,等待皇帝苏醒。
军医院,特护病房。
这里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所有进出人员都必须更换特制的干净衣物。
苏哲打着哈欠,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正在给仁宗做术后检查。他仔细查看了伤口的敷料,见其干洁无渗出,又听了听皇帝的肠鸣音,微弱但已经恢复。
“不错不错,生命力顽强,恢复的还行。”苏哲满意地点点头,小声嘀咕着。
仁宗躺在苏哲特制的“千层软垫”病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白色被单。
柳月卿正坐在床边,亲自为皇帝掖好被角,并时不时地俯身,用耳朵贴近皇帝的胸口,倾听着他的呼吸与心跳。她的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夫人,辛苦你了。”苏哲走到她身边,揉了揉她的肩膀,“你也一夜没合眼了,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
柳月卿摇了摇头,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坚定:“官家未醒,我心难安。夫君你才是最累的,快去歇着吧。”
苏哲心中一暖,正想再劝,床上的仁宗皇帝眼皮动了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官家醒了!”柳月卿惊喜地低呼。
苏哲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俯下身子,轻声呼唤道:“官家?您感觉怎么样?”
仁宗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苏哲那张略带疲惫的脸上。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苏……苏卿……朕……这是在哪儿?”
“您在军医院,官家。”苏哲露出一个让病人安心的笑容,“您之前肚子里长了个坏东西,微臣已经帮您取出来了。您现在很安全,就是伤口有点疼,得好好休养几天。”
仁宗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他感受了一下腹部的疼痛,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后怕,有庆幸,更多的,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
仁宗闭上眼,仿佛在休息,又仿佛在思考什么。
他,真的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不一会,仁宗睁开眼,看着众人。
“都……都退下吧。”仁宗的声音依旧虚弱,但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德,月卿,你们也出去。朕……有几句话,要单独和苏卿说。”
众人不敢违逆,纷纷行礼告退。柳月卿临走前,担忧地看了苏哲一眼,苏哲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了躺在床上的仁宗和站在床边的苏哲。
“苏卿,坐。”仁宗指了指床边的凳子。
“臣站着就行,方便您随时吩咐。”
“朕让你坐,你就坐。”仁宗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病中君王的执拗。
苏哲只好搬过凳子,在离床边一步远的地方坐下,心里嘀咕着:是不是又要搞事情,别呀大哥。
仁宗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他看着苏哲,那双曾经温和仁厚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
“苏卿,你可知,朕当初为何要在东宫未立之时,便封你一个‘太子左庶子’的虚衔?”
苏哲心中一动,这个问题,他也好奇了很久。一个没有太子的“太子左庶子”,就像一个没有新郎的伴郎,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微臣愚钝,请官家示下。”
仁宗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因为,朕是在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一个可以插手朕的‘家事’,却又不会引起太大阻力的身份。”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朕的孩儿们……昉儿、昕儿、曦儿……”仁宗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为人父的悲恸,“他们一个个地来,又一个个地走。太医们都说,是朕的福薄,是他们命里无此造化。起初,朕也信了。可是一个、两个、三个……接二连三,朕便不信了!”
他的眼中陡然迸发出一股森然的寒意:“这宫里,干净的地方太少,肮脏的角落太多!朕不信天命,朕只信……这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接连掐断我赵氏的血脉!”
苏哲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原本以为只是来做个手术,拿个救驾大功的红包就完事了,怎么听这意思,还有后续的惊悚悬疑剧情?
“朕让你救朕,是因为朕信你的医术。朕留你单独说话,是因为朕要用你的脑子!”仁宗的目光死死地锁住苏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苏卿,你是个聪明人,朕都听韩琦说起过。你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病根,朕相信,你也一定能从这十几年的重重迷雾里,为朕找出凶手!”
苏哲,此刻只觉得头皮发麻。大佬,我只是个外科医生啊!不是搞刑侦的!这业务范围跨度也太大了点吧!
他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正想找个借口说自己“专业不对口,建议另请高明”,仁宗接下来的动作,却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只见仁宗费力地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块冰冷的、约莫三指宽的黑色铁牌,递到了苏哲面前。
那铁牌通体由玄铁打造,入手极沉,正面用古篆雕刻着“皇城司”三个杀气森森的大字,而背面,则是四个更加霸道、更加令人心惊胆寒的阳刻大字——“如朕亲临”!
“这是皇城司的最高令牌。”仁宗的声音虚弱却坚定,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从现在起,朕命你,暂管皇城司,执此令牌,给朕查!彻查朕多年无嗣,以及所有皇嗣离奇凋零一案!”
苏哲手一抖,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差点掉在地上。他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块令牌,而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
皇城司!那可是皇帝的专属特务机构,相当于明朝的锦衣卫,负责监察百官,刺探情报,权力之大,令人谈之色变。执掌皇城司,就等于成了悬在所有朝臣头顶的一把利剑!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自己那安逸的退休计划、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美好生活、左拥右抱的腐败日子……在“如朕亲临”这四个字面前,瞬间化为了泡影。
“官……官家……这……这万万不可啊!”苏哲的脸都白了,声音都有些结巴,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微臣……微臣就是个大夫呀,哪里懂什么查案啊!您这是……这是让厨子去绣花,专业严重不对口啊!”
“朕不管你是什么专业!”仁宗的态度异常坚决,“朕只知道,一个敢在朕肚子上动刀,又能把朕救回来的人!朕把命都交给你了,查个案子,你还想推脱?”
苏哲:“……”
好家伙,道德绑架都用上了。这简直是“我都让你给我开刀了,你还好意思不帮我查案”的逻辑闭环。
他看着仁宗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这哪是升职加薪啊,这分明是发配边疆,还是那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边疆!这个任务的风险系数,直接从“高危”飙升到了“必死”级别!
仁宗见他还在犹豫,加了最后一记猛料,声音陡然变得阴冷:
“无论查到谁,背后牵扯到谁,哪怕是宰相,是宗室亲王……你都可凭此令,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
苏哲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嗡嗡作响。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向自己当头罩下。而自己,则提着这块烫手的山芋,傻乎乎地站在网中央。
他僵硬地抬起手,看着那块黑得发亮的令牌,感觉它比一座山还要沉重。这玩意儿,比手术刀可危险多了!
仁宗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苏哲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露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悲壮表情,仿佛即将走上刑场的革命烈士。他缓缓伸出双手,动作之慢,好似托举着千斤重担。
他心里在疯狂呐喊:不!我不要!我的退休金!我的逍遥椅!我的火锅!
可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那块令牌。
“臣……”苏哲的声音艰涩无比,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领旨……”
他握着那块冰冷的令牌,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