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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九两金 >   第116章 猎猎

天色阴沉。

微弱的晨曦,穿过维多利亚港唐人街两侧的木质小楼,投下浅浅的蓝色。

长街两端,已被彻底封死。

今日要大开山门,陈九麾下的汉子一早就封锁了街道。

今天是大日子,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短打,深色肃穆。

街道中央,一座粗木仓促搭就的绞刑架,兀然矗立。

罗四海的尸身,高悬其上。

肿胀、腐烂,在死寂的空气中微微晃荡。

曾经的面孔,此刻是骇人的青紫,空洞的眼窝与半张的嘴,成了蝇虫盘旋的巢穴。

浓烈的恶臭,顽固地弥漫着。

黑压压的人群,被无形的界限分割。

一侧,是陈九的嫡系。

捕鲸厂的狼,萨克拉门托的血,关帝庙前百战余生的刀。

他们如磐石般肃立,

另一侧,是被驱赶、被震慑而来的唐人街民众。

惊恐瑟缩的商铺老板,眼神枯槁的苦力劳工,神情复杂、窃窃私语的种种不一。

还有那些被强“请”来的、罗四海昔日的爪牙管事,剩下的打仔。

他们面无人色,抖若筛糠,绞架上尸骸的每一次晃动,都仿佛牵引着他们脖颈上无形的绳索。

陈九,立于这片死寂风暴的中心,人群的最前沿。

他玄衣如墨,身形挺立如。

他未发一言,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扫过全场。

目光所及,无论桀骜的部下,还是惊恐的民众,抑或待罪的囚徒,尽皆不由自主地垂首,无人敢与之对视。

黎伯,侍立其侧。

这位洪门宿老,今日也着黑色长衫。

他双手捧着一卷黄麻纸书就的罪状,一言不发。

绞架之下,高台已设。

少顷。

黎伯步履沉稳,踏上高台。

那卷罪状,在万众死寂的凝视中,缓缓展开。

“罗四海,开平人,咸丰三年抵这新金山……”

黎伯苍老却洪钟般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其罪一:克扣矿工血汗,私吞死难抚恤!致孤寡无依,老弱无养,冤魂塞野,天理难容!”

台下,劳工群中压抑的骚动如暗流涌动。但却没人敢说话,不知道今日这么大阵仗是干什么?杀了罗四海唱出戏给他们看?

“其罪二:截留焚毁海外家书,断绝血脉亲情!此乃刨根绝户,泯灭人伦,罪不容诛!”

几个老矿工微微一颤。

“其罪三:勾结外鬼,贩卖同胞!设’猪仔馆’,假招工之名,行奴隶之实!多少炎黄血脉,被其卖入矿穴、铁路,永世为奴,骸骨他乡!”

……

每一条罪状宣读,台下累积的怒火便如火山岩浆般汹涌一分。

几个管事、还有梁储,被押上高台。

那些慌忙攀咬之后苟活下来的管事,面如金纸,屈辱与恐惧扭曲了五官。

第一个上台的管事,他不敢看台下喷火的眼睛,声音抖得不成调子,供述着如何与罗四海沆瀣一气,将矿工的血汗钱洗白、吞噬。

梁储,则已形同槁木。他麻木地跪着,眼神空洞,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烧了……都烧了……我亲手烧过一批……三百多……或是五百多封……”

——————————————

一口沉重的木箱,被抬上高台。箱盖掀开。

没有金银的刺目光泽。

只有一叠叠、厚厚堆积的、泛黄发脆的信笺。

墨迹晕染、模糊,有的粘连在一起,散发着陈年霉味与灰尘的气息。

那是仅剩的,幸存的家书。

“发下去!” 陈九吩咐。

手下迅速行动,将这些承载着血泪与思念的纸片,逐一塞入台下那些粗糙、颤抖的劳工手中。

起初,是死寂的茫然。

许多人握着信,像握着烫手的烙铁,又像握着一块无用的石头。

这些突然出现的纸片,能改变什么?是新的骗局?还是更深的嘲弄?

那些麻木的、布满风霜的脸上,只有空洞和警惕。

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像一张弓的老矿工,被塞了一封信。他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笨拙地捏着那薄薄的纸片。

这又有什么用,他刚想扔下,身侧一个人却低声念了出来,

“李阿虫是谁?”

他猛地转头,一把抢了过来。

他识字不多,但信封上那几个歪歪扭扭、努力写得工整的字,像烧红的针,刺进了他浑浊的眼球。

“维多利亚大埠,唐人街,李阿蛮收”。

李阿蛮!是他的名字!是他离家时,阿妈在村口哭着喊的名字!

那字迹……是他那刚学会写字不久、总把“蛮”字右边写成“虫”的小儿子,狗儿的笔迹!

老李头浑身剧烈地一颤。

他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用指甲抠着那粘连的边缘,半晌才缓缓地撕开。

他展开信纸。信很短,字迹稚嫩、歪斜,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那也许是写信人的泪水,也许是海上的湿气,墨色深一块浅一块。

“阿爹在上:”

“狗儿和娘都好。娘眼睛烂了,夜里总哭,说想阿爹。阿奶上月走了,没病痛,走前一直念阿爹名字。村长说阿爹在金山发财,是光宗耀祖。娘把阿爹寄回的三块鹰洋藏灶头砖缝里,说要等阿爹回来起大屋。阿爹,狗儿大了,能帮娘砍柴挑水了。娘说金山路远,阿爹莫省嘴,吃饱才有力气做活。阿爹,过年能回来么?狗儿想阿爹了。娘给阿爹做了双新鞋底,纳得厚,说金山地冷。鞋底太大,塞不进信,娘哭了好久……”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下半截有明显的潮湿发霉的痕迹。

那些关于新鞋底、关于“娘哭了好久”后面可能更深的思念和嘱咐,永远消失在了时间里。

老李头盯着那发灰发绿的边缘,盯着那戛然而止的“娘哭了好久……”,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被煤灰侵蚀、布满红丝的眼中奔流而出,冲刷着脸上深刻的沟壑。

他猛地佝偻下腰,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攥着信纸,按在心口,仿佛要把这纸片和那未尽的思念一起揉进骨头里。

不知多久,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鞋底……新鞋底啊……阿花……我的阿花……”

这声呜咽,像投入死水潭的第一块巨石。

起初,涟漪很小。

周围的人只是木然地、或带着些许惊讶看着老李头。

有些人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信,低头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和身旁的人传唤,

甚至有人直接喊了起来,一时间,无数个人名在空气中流淌。

那些具体的大名的小名全都化成锥心刺骨的悲恸。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

“阿姐!是我阿姐的字!”

一个中年汉子挤过人群,从那个高喊他名字的人手中拿走那封信。

他打眼一看,立刻认出了信封上姐姐特有的娟秀小楷,

他猛地撕开信,只扫了一眼开头“吾弟如晤,父母身体尚安……”,后面大段关心他冷暖、询问归期的字句,让他这个在矿上被砸断两根肋骨都没哼一声的硬汉,瞬间红了眼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是……是我儿……他说他太饿了,去给盐枭卖命了……钱呢?我寄的钱呢?!”

另一个干瘦的老人,抖抖索索地念着信里儿子“报喜”的话,突然想起了那些年被克扣、被遗失的血汗钱,想起儿子信中描述的“好日子”与自己饥寒交迫的现实,

他挥舞着信纸,歇斯底里地朝着绞架上的尸体哭喊起来:“罗四海!你还我儿的钱!还我儿的命啊!”

哭声,控诉声,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在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干柴上轰然爆发!

一个又一个劳工,像从沉重的梦魇中惊醒,又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他们冲出麻木的人群,扑跪在高台前。高举着失而复得又被命运残酷戏弄的家书,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额头,涕泪横流,用最粗粝的乡音,嘶吼着积压心底的血泪:

“我老婆!信里说生了个仔!我都没见过啊!仔啊……!”

“我爹!信里说病了等钱救命!钱呢?钱被这畜生吞了啊!爹啊……!”

“还我兄弟的命!还我爹娘的盼头啊……!”

——————————————

愤怒的火焰似乎要将整条街、连同那腐朽的尸骸一起焚毁。

陈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直等到人群渐渐平复。

公审落幕,现场的悲愤与喧嚣,被一阵低沉、厚重、仿佛自地心深处传来的鼓声所取代。

“咚——咚——咚——”

鼓点如心跳,缓慢而有力,带着一种原始而庄严的韵律。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绞刑架被迅速移开。

高台之上,数名壮汉合力,将几根高耸的旗杆插下。

随后。

三面巨幅大旗,在铅灰色的苍穹下,被猛然扯起,迎风展开!

没有神像,没有香炉。

只有旗帜!

那是裁缝用粗布赶制的旗帜,简陋非常,甚至上面的字也写得不算好看。

中央一面,是“天地”两字!

左侧一面,是“公义”二字,右侧一面,赤红如朝阳初升,上面是两个巨大的“自强”!

三面大旗,在铅灰色天幕下猎猎翻飞!

旗幅巨大,甫一展开,便兜满了风,巨大的旗面卷动着气流,发出沉闷如虎啸龙吟般的声响。

它们取代了泥塑木雕的神像,成为了此刻天地间唯一的神只,唯一的图腾!

陈九立于旗下,纹丝不动。

他转向人群。

他指头,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复又指那高悬的天地旗,声若洪钟,

“列位父老兄弟看真!我陈九,为金门致公堂红棍,带人斩杀罗四海在这维多利亚埠!”

“这几日血洗分舵上下,清理门户!”

“我此身血肉,俱是家乡土、同胞血所铸!陈九今日立此天地旗,便是要这朗朗乾坤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我致公堂行事,上不欺天,下不瞒地!所作所为,皆在此二字之下,昭昭如日月!若违此誓…..”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交鸣,“教我致公堂,尸骨无存,自绝于天地!”

“再看这公义二字!非是庙堂高悬的虚文,乃是我等海外孤魂,以血、以泪、以命换来的铁则!罗四海的下场,便是背弃公义者的下场!”

他声音转厉,如北风卷地,“刚刚所读罪状,字字是血!箱中家书,封封是泪!此旗在此,便是秤!秤的是人心,秤的是道义!凡我洪门兄弟,凡我华人同胞,皆可问此旗:若有欺压手足、鱼肉乡邻、勾结外鬼、丧尽天良者…..当如何?!”

台下捕鲸厂的汉子轰然爆出嘶吼:“杀!杀!杀!”

声浪如潮,直冲霄汉。

“此身血肉,即山河一砾!”

“尔等姓名,即忠义碑文!”

————————

“天地在看,公义在心,然我华人欲在此番邦立足,不受欺辱,光有血性不够,需有自强之骨!”

“我陈九,今日于此,以洪门红棍之名,代行龙头之权,立新规于旗下!”

“其一:账目归公,利散于众!”

“即日起,凡我堂口,所有进项,尽入公库!公中之利,必用于扶助老弱,抚恤伤亡!凡我华人血脉,皆有所养,皆有所依!克扣盘剥者!”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高悬的腐烂尸骸,

“如此獠!”

“其二:枪口对外,同舟共济!”

“我等海外孤魂,当守望如一人!此后,凡有外敌欺我辱我,必同仇敌忾,血战到底!”

“其三:开山堂,传薪火!”

“为所有受辱冤死的兄弟,讨还血债!中华义学开!为所有活着的同胞,启智明心!凡我华人子弟,无论男女,皆可入学!习洋文,通算术,晓天下事!我等要在这金山之地,以血性为骨,以智识为刃!”

话音落,天地肃杀。

陈九霍然转身,面向那三面大旗,他撩起黑衣袍下摆,双膝砸下!

“拜!”

“致公堂弟子!拜旗!” 黎伯苍老而洪亮的声音随之响起。

“轰——!”

陈九身后,那一群黑衣劲装的致公堂部众,一齐跪倒!

那捏着信的老矿工,浑浊老泪纵横,弃了拐杖仍在恍惚,颤巍巍看着台上的方向,口中呜咽。

几个面黄肌瘦的商贩,彼此对视,眼中惊惧未消,却也夹杂一丝希冀,迟疑片刻,终是随着众人,朝着旗帜方向,深深作揖。

几位行商的,长衫肃立,袖手旁观。

为首老者捻着胡须,望着那旗与叩首的陈九,终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唇边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街角阴影处,一张张面孔依旧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猎猎作响的巨旗,有人下跪,有人垂头,有人不屑地冷笑。

叩毕,陈九起身。

激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有些人脸上的狂热渐渐冷却,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下去,重新被疲惫、忧虑所取代。

他们默默地起身,拍打着膝盖上的尘土,沉默地汇入人群,身影重新佝偻下去,像来时一样。

陈九一一看过去,又扭头看了一眼三幅大旗。

天地为鉴,公义作种,自强为苗,此心即沃土。

新旗虽立,旧血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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