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2月中。
古巴,卡马圭省。
旱季的阳光泼洒在卡马圭广袤的平原上。
枯黄的茅草在干燥的热风中沙沙作响。
对于西班牙殖民者来说,这是个狩猎“曼比”叛军的黄金季节,而对于古巴的解放军而言,这意味着更严酷的生存挑战,水源稀少,植被枯萎,难以藏身。
战争已经进入了第六个年头。
始于1868年“德马哈瓜的呐喊”的战争,早已将这颗“加勒比海明珠”浸泡在血与火之中。
最初的激情与理想,在漫长而残酷的拉锯战中,被磨砺得只剩下最坚韧的骨头。
此刻,在卡马圭省的腹地,独立军的灵魂人物,多米尼加将军马克西莫·戈麦斯,正感受着这片土地的脉搏。
戈麦斯的身材并不高大,他死死盯着着地图上那个名字——拉斯瓜西马斯。
拉斯瓜西马斯,在西班牙语里意为“野番石榴林”。
这里曾是一片宁静的河谷,
这个地方位于卡马圭城和克鲁塞斯港之间,是一片由茂密的瓜西马树、灌木丛和崎岖小径组成的复杂区域。
在军事家眼中,这里是天然的伏击场,是弱者对抗强者的天赐舞台。
“将军,”他的副官轻声说,“巴尔马塞达将军的信使到了。”
戈麦斯抬起头,接过那封用油布包裹的信件。
信是共和国的副总统写来的,也是东部军队的名义领袖。
信中的内容证实了戈麦斯最近一直的担忧:西班牙人正在策划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清剿”行动。
殖民地总督,已经下令从古巴各地抽调精锐部队,向卡马圭集结。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谋求一场一劳永逸的决战。
西班牙的准将率领一支超过三千人的精锐纵队,作为这次行动的先锋,直插卡马圭腹地。
这和他前几天收到的情报非常吻合。
戈麦斯走到营地边缘,眺望着远方。
独立军的营地简陋得甚至有些寒酸。
战士们大多衣衫褴褛,许多人赤着脚,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
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从缴获的西班牙雷明顿步枪,到老旧的燧发枪,甚至还有大量的人只拿着砍刀,那是古巴农民在甘蔗田里最熟悉的工具。
然而,在这些饱经沧桑的脸上,戈麦斯看到了西班牙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坚韧。
那是一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他们或许缺乏训练,缺乏补给,但他们为自己的家园而战,为子孙后代的自由而战。
“战争,从来不只是数字的比较。西班牙人有精良的步枪和充足的弹药,但他们不熟悉这片土地。每一棵树,每一条小溪,都是我们的盟友。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但在这里,他们才是闯入陷阱的猎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营地里那些正在擦拭砍刀的士兵。
“去,把留下的老兵们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西班牙人送来了我们急需的步枪和子弹,我们得去取回来。”
“取回来?”
副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将军的意图,“是,将军!我马上去!”
“西班牙人想要一场决战是吧?我来满足他!”
这将是一场豪赌。
他转过身看向那些华工营地的方向,补给,我的补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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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鲁塞斯港。
港口小镇的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码头上,西班牙士兵的军靴踏在木板上的声音整齐而沉重。
一艘艘蒸汽船冒着黑烟,缓缓靠岸,船上挤满了穿着蓝白条纹布军装的士兵。
他们是来自圣地亚哥、哈瓦那甚至西班牙本土的援军。
准将站在港务大楼的阳台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部队的集结。
他身材高大,留着精心修剪的络腮胡,
作为西班牙贵族家庭的一员,他从骨子里就瞧不起这些“下等人”的叛乱。
“将军,”
“所有部队都已按计划抵达。萨拉戈萨步兵团、莱昂步兵团,还有两个志愿兵营和一支山地炮兵连。总计三千二百人,全部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
阿米尼安准将放下望远镜,点了点头。
“很好。补给呢?尤其是弹药和医疗用品。”
“每个士兵配发五十发雷明顿子弹,后备弹药由骡队运输。野战医院也已准备就绪。”
“告诉士兵们,这不会是一次轻松的行军。”
“卡马圭的叛匪狡猾如狐,尤其是那个多米尼加人戈麦斯。他擅长利用地形打游击。这几年的战斗让这个人在国际上出尽了风头,甚至有人说他是游击战大师?这次,我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我们的兵力是他的两倍,装备更是天壤之别。我要的是一场决定性的会战,一次性把他们碾碎!”
他的计划很简单: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形成一条宽大的战线,像梳子一样梳理整个拉斯瓜西马斯地区,迫使戈麦斯的部队无处可藏,最终在开阔地带与他们决战。
在排枪和火炮面前,那些手持砍刀的“曼比”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在阿米尼安准将的士兵中,有一位名叫桑切斯的年轻中尉。
他来自安达卢西亚,皮肤黝黑,眼中带着一丝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忧郁。
他不像其他军官那样对这场战争充满狂热,他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看到码头上那些被强征来的古巴劳工,在皮鞭下搬运着沉重的物资,他们的眼神空洞而麻木。
“中尉,在想什么?”他的朋友,一个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想念塞维利亚的姑娘吗?”
桑切斯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在想,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为了西班牙的荣耀?还是为了一些种植园主的利益?”
卡洛斯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说:“桑切斯,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们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那些叛匪烧毁甘蔗园,屠杀忠于国王的人,他们是暴徒。”
桑切斯没有再争辩。
在军队里,思想是危险的东西。
但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观察和思考。
他读过一些关于古巴历史的书籍,知道这里的矛盾远非“忠诚”与“叛乱”那么简单。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压榨了几个世纪的民族,正在用鲜血和生命争取自己的尊严。
当晚,阿米尼安准将召集了所有高级军官开会。
在昏暗的油灯下,他指着地图上的拉斯瓜西马斯,详细部署了第二天的进军计划。
“我们将兵分三路,”
他用指挥棒在地图上敲了敲,“主力由我亲自率领,沿主干道向帕洛塞科推进。左翼由萨拉戈萨团的巴尔博亚上校指挥,右翼由莱昂团的费尔南德斯上校指挥。三路纵队保持联系,交替掩护前进。记住,不要轻敌冒进,遇到任何抵抗,立刻构筑防线,等待主力支援。我们的目标不是追兔子,而是包围狮子。”
军官们齐声应诺,
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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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营地,二月下旬。
与西班牙人的兵强马壮相比,戈麦斯的营地显得安静而肃穆。
他已经集结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大约一千九百人。
其中,只有不到一千人有枪,其余的都是砍刀手。
戈麦斯深知自己唯一的优势在于地利和人和。
这些天,他亲自带着手下的军官,一遍又一遍地勘察拉斯瓜西马斯的地形。
每一条小路,每一片树林,每一个可以藏身的洼地,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将部队分成了几个部分。
核心力量是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兵,他们经验丰富,纪律严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支由黑人和华人战士组成的砍刀部队,他们的指挥官正是黑虎。
这些曾经的奴隶,如今是战场上最勇猛的战士,他们挥舞的砍刀,寄托着对自由最原始的渴望。
在一个篝火摇曳的夜晚,戈麦斯召集了他的主要指挥官们。
除了副官,还有骑兵指挥官,以及步兵指挥官。
“先生们,”
“阿米尼安准将的军队明天就会出发。他也许以为我们会像过去一样,打几枪就跑。但他错了。”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拉斯瓜西马斯的简易地图。
“这里,”他指着一个的山谷,“是他们的必经之路。道路狭窄,两边都是茂密的丛林。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伏击点。”
“我们的兵力太少,如果西班牙人集中兵力突破,我们很难守住。”
“我们不需要守住。”
戈麦斯回答,“我们的目的不是阵地战,而是消耗战,是心理战。我们要让他们在每前进一步,都付出鲜血的代价。我们要让他们感觉到,这片丛林里的每一片叶子后面,都有一双盯着他们的眼睛,都有一支瞄准他们的步枪。”
他接着部署道:“第一天,我们在这里迎头痛击他们的先头部队,然后迅速撤离,让他们扑个空。第二天,当他们以为我们已经逃跑,放松警惕时,我们在这里,拉萨里纳高地,给他们的侧翼致命一击。第三天……”
戈麦斯的计划大胆而周密。
他要将整个拉斯瓜西马斯变成一个巨大的、层层递进的陷阱。
他要用三天的时间,不断地袭扰、伏击、消耗西班牙军队的兵力、弹药和士气。他要把敌人拖入一场他们最不擅长的丛林血战。
“最关键的是第三天,”戈麦斯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在前两天的战斗中,我们要尽可能地缴获弹药。第三天,在他们筋疲力尽、士气低落的时候,我们将在这里,拉斯瓜西马斯的核心地带,与他们进行决战。”
“决战?”副官吃了一惊,“将军,我们真的要和他们正面决战吗?”
“是的。”
戈麦斯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位指挥官的脸,“我们不仅要打败他们,还要彻底击溃他们!我们要让哈瓦那的总督府,让马德里的国王知道,古巴人民是不可征服的!这场战斗,将决定卡马圭的命运,甚至整个战争的走向。我们,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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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3月15日,清晨。
陈九非常焦躁。
大战前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他们还能停留的时间已经临近极限。
陈兰彬的调查计划里最多只会停留两个月,距离他们偷渡下船,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周。
补给已经源源不断地交付给了戈麦斯,东部独立军控制区域,一些不听话的地主也被他一一找机会血洗,陆陆续续地往大船上转移,现在营地里除了两百名战士,还有几十个包含仇恨不肯走的契约工。
再拖下去,被陈兰彬或者西班牙人发觉,他们谁都走不了。
他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冒险再等几天。
戈麦斯的西进大战略,不仅对古巴人重要,对他也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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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潮湿的薄雾笼罩着拉斯瓜西马斯的丛林。
露珠从瓜西马树宽大的叶片上滑落,滴在潜伏在灌木丛中的独立军战士身上,冰冷刺骨。
罗哈斯趴在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后面,透过望远镜观察着远方那条蜿蜒的土路。
他是这次伏击的指挥官,戈麦斯将军给了他三百名最精锐的步兵。他们的任务,是打响拉斯瓜西马斯之战的第一枪。
陈九带着十几个人混在外围,也拿着望远镜观察。
这种五六千人规模的大战场,他也是第一次亲身参与。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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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老兵,罗哈斯早已习惯了战斗前的等待。他检查了一下手中的雷明顿步枪,这是从西班牙人手里缴获的,比他之前用的老式猎枪要好得多。
他身边的战士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逐渐升高,驱散了林间的雾气。终于,在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抹移动的蓝色。
“来了!”罗哈斯低声说。
很快,西班牙军队的先头部队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排着整齐的纵队,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骑兵侦察兵,他们警惕地四处张望,但显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在他们身后,是阿米尼安准将亲自率领的主力部队。
军官们骑在马上,显得轻松而自信。
桑切斯中尉就在这支先头部队中。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这片丛林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鸟儿停止了鸣叫,只有他们行军的脚步声和装备碰撞的叮当声。他不止一次向他的上级,巴尔博亚上校,建议派出小分队深入丛林两侧进行搜索,但都被上校以“拖延行军速度”为由拒绝了。
“桑切斯中尉,别那么紧张。”
巴尔博亚上校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那些曼比匪徒,听到我们大军的脚步声,早就吓得躲进老鼠洞里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开火!”
罗哈斯的吼声如同惊雷,划破了丛林的宁静。
瞬间,道路两侧的灌木丛中喷射出数百道火舌。
密集的子弹狠狠地砸向毫无防备的西班牙纵队。
走在最前面的骑兵侦察兵瞬间人仰马翻,惨叫声和马的悲鸣声混成一团。
紧随其后的步兵们也成片地倒下,蓝白相间的军装上迅速绽开一朵朵血花。
“敌袭!隐蔽!”
桑切斯大吼着,第一时间扑倒在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飞过,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他身边的几名士兵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经中弹倒地,痛苦地呻吟着。
西班牙军队的阵型瞬间陷入了混乱。
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重新组织部队,但四面八方射来的子弹让他们无法抬头。一些新兵惊慌失措,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结果成了活靶子。
阿米尼安准将准将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怎么也想不到,叛军竟然有胆量伏击他的主力部队。他愤怒地吼道:“炮兵!炮兵在哪里?给我轰平那片丛林!”
山地炮兵连的士兵们手忙脚乱地试图将轻型火炮从骡子背上卸下来,但独立军的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专门招呼这些目标明显的炮兵。
几名炮手刚一靠近,就被精准地射杀。
“上校!我们必须还击!”桑切斯对身边的巴尔博亚喊道。
巴尔博亚上校此时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翻身下马,躲在一辆弹药车后面,大声命令道:“第一营,正面还击!第二营,向左翼展开!快!快!”
经验丰富的老兵们开始发挥作用。
他们迅速找到掩体,开始向丛林中漫无目的地射击。雷明顿步枪的射速很快,清脆的枪声连成一片,暂时压制住了伏击者的火力。
然而,罗哈斯的部队根本不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
在第一轮齐射造成巨大杀伤后,他们立刻按照戈麦斯的预定计划,交替掩护,迅速向丛林深处转移。
他们的身影在林间忽隐忽现,如同鬼魅。
“他们要跑!追上去!”一名西班牙军官红着眼睛喊道。
“不!不要追!”桑切斯立刻制止了他,“丛林里地形复杂,贸然追击只会陷入更大的陷阱!”
但已经晚了。
一些急于立功的士兵已经冲进了丛林。
迎接他们的,是独立军早已准备好的第二道陷阱。
隐藏在暗处的砍刀手们如同沉默的猎手,等到西班牙士兵靠近,才猛地从藏身之处跃出。
锋利的砍刀在空中划出,西班牙士兵甚至来不及开枪,就被砍中了脖子或手臂。
他们的惨叫声在丛林中回荡,让后面的追兵不寒而栗。
黑虎的砍刀队身先士卒,他手中的砍刀上下翻飞,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一个敌人的生命。
他的战士们也同样勇猛,他们用这种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向殖民者宣泄着被卖猪仔以来积压的愤怒。
阿吉看了陈九一眼,见他没有反应,吹了声口哨带着人撒入了包围圈。
他同样对这些西班牙狗有彻骨的仇恨。
唰地一下,他含恨剁下一个西班牙人的胳膊,
另一边,陈九藏身在丛林里。
看准机会,直接拔枪速射,把肩并肩的两个持枪士兵打成了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