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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鸡鸣声隔着薄雾传来,清晨已握着竹帚立在院中。

他没有立刻清扫满地的落叶,而是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与扫帚在晨曦中投下的那道斜长影子。

昨夜,也正是在这片泥地上,墙角的影子莫名停顿,如人伫立,那无声的压迫感让他一夜无眠。

他缓缓移动脚步,调整着身体与初升旭日之间的角度,扫帚的影子也随之在地上一寸寸地挪移。

他反复比对着,记忆中的日影轨迹与眼前的景象一一重叠,心中愈发笃定。

按照这个时辰,这个角度,昨夜他所见的那道几乎与墙面垂直的影子,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除非,投下影子的东西,自己会动。

就在他凝神细察,试图从影子的末梢找出任何不妥的瞬间,那静止的扫帚影子忽然微微一滞。

紧接着,影子最尾端那一片由稀疏竹枝构成的轮廓,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后方托起,不带一丝风声地向上翘了寸许。

那姿态,分明是有人要执起扫帚,拦住他的去路。

若是旁人,早已骇得魂飞魄散,但清晨只是眼帘微垂,脸上不见丝毫惊惶。

他松开手,竹制扫帚的握柄顺着他的掌心滑落,最终“啪”的一声,轻巧地横躺在地上。

他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向后退了几步,退入堂屋门内,站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像个局外人一般,静静地看着院心。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驱散了晨雾,院子里的影子也恢复了它该有的模样,短促而清晰。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仿佛方才的诡异一幕只是晨光熹微中的一场幻觉。

然而,清晨的目光却落在了院心一小片湿润的泥土上。

那是昨夜露水未干的地方,此时,在那片深色的泥土上,浮现出了一圈极淡、极浅的印痕。

那印痕的轮廓很奇怪,像是一只赤足踩下后留下的半个脚印,只有前脚掌着了地,印痕清晰,而后脚跟的部分却空空如也,仿佛那踏出一步的主人,脚跟始终是虚浮于地面之上的。

清晨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步态他太熟悉了,正是多年前,村东那座废弃义庄里,那些被强行唤起的夜行尸影所特有的姿态。

他转身进屋,从祖父留下的一个槐木盒子里,捻起一撮灰白的粉末。

这是老槐村村口那棵千年古槐的落叶焚烧后的灰烬,世代相传,用以安息和界定。

他回到院中,将那撮槐灰轻轻撒向那半只脚印。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灰烬一接触到湿润的泥土,便如雪花落入滚油,瞬间被吸收殆尽,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清晨心中了然。

这不是什么邪祟回返,更不是当年的祸事重演。

这是那个一直以来盘踞在他身后,以他的影子为凭依的“守”,在彻底消散前,最后一次巡视它所守护的边界,确认这方寸院落是否依旧安然无恙。

当夜,他陷入了一场久违的深梦。

梦中是他幼时常去的村外断桥,桥身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唯有桥心一块石板光滑如新。

他看见石板上的青苔正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不知何人何时用碗底磨出的刻字——“路冷,火莫熄”。

那字迹原本深刻,此刻却像墨迹遇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色、变淡。

一个身形透明如雾的牧童虚影,静静地坐在桥边的石台上,手中捧着一只空空如也的粗瓷碗,低头凝视着碗底,仿佛那里盛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清晨想走上前去问个究竟,可脚下的桥面却忽然变得柔软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厚厚的、尚有余温的灰烬上,随时可能陷落。

牧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缓缓抬起头。

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的溪水。

他张开嘴,口型变幻,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清晨看懂了,那无声的口型组成了三个字:“你记得?”

清晨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

那上面光洁平整,空无一字,什么承诺,什么印记,都已不复存在。

看到他空无一物的手掌,牧童的虚影竟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他松开手,那只被他捧了许久的空碗从桥上坠落,掉进桥下干涸的河床。

没有预想中的碎裂声,只有一串清脆的回响,如风中的铃铛,渐行渐远。

清晨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夜。

他披衣起身,推开门,院中一片寂静。

他的目光被墙角的一株植物吸引了过去,那是一株刚冒出新芽的铃舌草。

只见那嫩绿的芽尖上,凝结着一颗饱满的露珠,晶莹剔透。

他凑近了看,在那小小的露珠里,竟倒映出一幅转瞬即逝的画面:昨夜的他放下扫帚,背身走回屋檐下,而在他身后,那把本该躺在地上的扫帚,却违反常理地自行立起,稳稳地横亘在堂屋门前,像一道沉默的门闩。

他知道这并非幻觉。

那个“守”,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身体,不再需要借助他的影子,开始遵循着最后的执念,自行运作了。

他从井里打了水,用木勺舀了三勺,小心翼翼地浇在铃舌草的根部,口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我不记得了,但它还在。”

话音落下,芽尖上的露珠微微一颤,随即破裂开来。

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光丝从破碎的水珠中溢出,顺着草茎一路向下,最终沉入湿润的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那光景,像是一个终于递送到信件的信使,踏上了归途。

次日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村东王屠户家的那头老牛,挣脱了缰绳,独自踱步到了清晨家的院门前。

它没有进去,只是停在门口,对着院中的某处地面,低头反复地轻嗅着。

忽然,它抬起前蹄,对着那片泥土重重地刨了三下,然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哞叫,转身慢悠悠地离开了。

清晨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他走到老牛刨过的地方查看,只见松动的泥土里,露出了一小截墨绿色的东西。

他用手扒开泥土,一枚锈蚀严重的铜钉显露出来。

钉头巨大,钉身粗粝,正是当年义庄用来封镇棺椁的镇魂钉的残件。

他心中一沉,这东西本应随着那场大火与尸骨一同永埋幽都,如今却出现在这里。

他明白了,这是“守”的执念中,最后一件还牵挂着人间的东西,如今,它也被送回来了。

清晨找来一块粗布,将那枚带着阴冷气息的铜钉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走到墙角的铃舌草旁,在它去年枯萎留下的旧根处,挖了一个小坑,将布包放了进去。

覆土之时,他对着那微微隆起的小土包,轻轻地,像是回应多年前某个承诺一般,应了一声:“嗯。”

土面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旋即彻底恢复了平静。

棺钉归土,老槐村像是终于吐出了一口郁结百年的浊气。

院子里的风似乎都变得轻快了,阳光照在身上,也多了一丝实实在在的暖意。

清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院落,这村庄,乃至远方的群山,都回归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寂静。

一种绝对的,没有任何杂音的安宁,安宁到……让人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最后的执念一同,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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