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晨曦如同一柄温润的金刀,剖开了笼罩在山野间的最后一层薄暮。
那微光精准地洒落下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那片被新土覆盖的空地上。
没有土坑,没有新翻的痕迹,仿佛那场仓促的埋葬从未发生过。
取而代之的,是一丛奇异的野草。
草叶细长,形状酷似一枚枚悬挂倒置的铜铃,只是颜色是通透的碧绿。
而在每一片“铃铛”的中心,都探出了一点嫩黄色的花蕊。
那花蕊并未完全绽放,却随着微风,明灭不定地闪烁着柔和的光晕,其节奏与频率,宛如一个初生婴孩安睡时的呼吸。
铃舌草。
老槐村长的孙子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名字,仿佛这草生来就该叫这个名字。
他缓缓走上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片如同活物般呼吸的光。
指尖即将触及花蕊的刹那,心口猛地一抽,一股尖锐而熟悉的剧痛贯穿了胸膛。
这痛感如此真切,瞬间将他拉回到了某个遥远的午后——那是他为了分担他人的苦楚,第一次主动敞开心扉,选择承受世界痛楚的记忆。
那一次,是他从一个懵懂少年,蜕变为“听枢”的开端。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指尖微微颤抖。
他缓缓收回手,凝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若是……连这痛也感觉不到了,我是不是就算彻底忘了他们?”这痛楚,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是他背负一切的证明。
就在他为此念头而心神恍惚之际,眼前那片呼吸着光芒的铃舌草丛,竟无风自动。
草叶们如同有生命般向两侧悄然分开,自行清理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蜿撮小径。
然而,这条小径并非笔直向前,而是以一个优雅的弧度,绕开了草丛最中心,也就是他曾经埋下铃舌、此刻痛感最为强烈的那个源头,不多不少,恰好三尺。
他怔在原地,看着那条绕行开的道路,心中豁然一亮。
路,已经学会了绕开最深的伤处。
它没有试图去填平或抹去那份痛苦,而是选择了尊重与共存,并为前行者开辟出一条新的、不必直面创伤的通途。
一如世人,终将学会放下。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一处乱葬岗。
一个衣衫褴褛的无名牧童正赶着几头瘦羊,从枯骨遍地的荒坡上走过。
他无意间一瞥,看见一座腐朽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棺材,半截从泥土里探了出来,仿佛一只挣扎着想要呼吸的手。
棺盖之上,用刀刻着两个字——无名,字迹里的黑漆早已剥落殆尽,只留下岁月侵蚀的苍白。
牧童心善,见状便停下脚步,想着好歹帮这位不知名的前辈重新入土为安。
他蹲下身,正欲发力去推那棺木,脚下的大地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抗拒。
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脚底那些原本与大地气脉相连的微光脉络,竟自行收缩了回去,如同受惊的触角,拒绝与这片土地产生更深的接触。
他愣住了。
仅仅三息之后,异变再生。
一根不知埋藏了多久的陈旧布条,竟从棺木旁的泥土里缓缓浮出,像一条有灵性的蛇,轻柔地缠上了他的脚踝。
布条已经褪色,但上面用鲜血写就的几个字迹,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勿扰,我已安。
牧童身体一僵,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再尝试去触碰那具朽棺,而是对着棺木,恭恭敬敬地将头轻点了三次,如同晚辈对长者行最质朴的叩拜之礼。
片刻之后,那半露的棺身开始缓缓下沉,泥土如流水般温柔地将它重新包裹、覆盖,最终彻底沉入地底,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它探出头来,只是为了告诉世人,它的孤独,已是圆满。
当老槐村长的孙子回到村口时,正瞧见几个半大的村童围在墙角,嬉笑着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力砸向一只蜷缩在那里的跛脚老犬。
那老犬瘦骨嶙峋,毛发脱落得斑斑驳驳,面对飞来的石子,它只是将头埋得更深,既不吠叫,也不逃跑,仿佛早已放弃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抵抗。
若是从前,他心口的那道痛契早已会在此刻灼烧起来,逼迫他上前阻止。
可这一次,他的胸口一片平静,没有丝毫痛感传来。
那份与万物相连的契约,似乎已经不再强求他去介入每一场他所目睹的苦难。
他驻足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很久,终究没有上前。
直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无意中看到,那只白天被欺负的老犬,竟自己从墙角站了起来,拖着一条跛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村子。
在它前方的乡间小径上,一点微光自动亮起,如同一盏引路的灯笼,牵引着它走向村外那片无名的坟地。
老犬最终停在一座没有任何标记的孤坟前,安静地卧下身子,将头枕在前爪上,闭上了眼睛,姿态安详,宛如一个终于回到旧主身边的忠诚守卫。
一缕若有似无的残识,正是林青竹留下的那一道,随着犬影入坟的轨迹而轻轻飘荡。
他的“视线”穿透了坟土,看到了百年前的景象——那曾是一位赶尸人,在自己生命将尽时,亲手为陪伴一生的老伙计挖下的坟冢。
犬魂百年不散,只因一份执念,如今,因那条苏醒的路径,它终于等到了回家的指引。
林青竹的残识在这一刻彻底明悟:真正的守护,从来都不是强行挽留,更不是以自己的意志去干涉,而是给予足够的尊重与空间,让世间万物,都能按照它们自己的方式,走向最终的安息。
第二日清晨,老槐村长的孙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那道曾如烙印般存在的痕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只有在最皎洁的月光下,才会隐约泛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
他不再刻意去寻找脚下的路径,可每当他心生去意,那条由光芒铺就的小径,便会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前延展开来,温顺而谦卑。
引路的微光在他踏入村口的那一刻,便如晨雾般消散在清新的空气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熟悉的炊烟与泥土的气息。
这一次回家,感觉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了。
他抬起头,望向村子里那些早起劳作的熟悉身影,心中第一次没有了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想,当世界不再将它的苦难尖啸着灌入他的心脏后,他又能从那些乡邻们朴实的话语里,听到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