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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血土生金

(一)

老郑带来的不仅是粮食和弹药,还有两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老乡。他们背着半篓麦种,裤脚沾着泥,一看就是刚从地里赶来的。

“李连长,这是俺们村最后留的麦种,”领头的老乡把篓子往地上一放,麦种滚出来几粒,落在雪地里,像撒了把碎金子,“王家庄的二婶说,鹰嘴崖的地肥,让俺们送来试试,能种就种,不能种……就当给弟兄们添点口粮。”

李明远捏起一粒麦种,饱满得能捏出粉来。他突然想起二排长,想起去年秋天两人在崖边埋种的样子——当时二排长还笑他:“连长,这冰天雪地的,种子能发芽才怪。”现在想来,倒是自己更执拗些。

“能种,”他把麦种塞回篓子,声音有点哑,“让炊事班留一半当口粮,另一半……咱在崖顶开片地。”

三班长刚给重机枪换完子弹,闻言直咋舌:“连长,这石头缝里能种地?别说长麦子,怕是连草都活不成。”

“活不成也得种,”李明远往崖边走去,那里的积雪被炮火烤化过,又冻成了硬壳,“咱守在这鹰嘴崖,不光是为了挡鬼子,是为了让后面的人知道,这地还能种,日子还能过。”

英子突然蹲下身,用手刨开脚边的冰碴。底下的土是褐红色的,混着碎弹片和干枯的草根。“这土是活的,”她指尖捻起一点土,凑到鼻尖闻了闻,“有潮气,还带着点肥劲——是去年的血渗进去了。”

老郑蹲在她旁边,用烟袋锅子扒拉着土:“要是能化冻,再掺点草木灰,说不定真能出苗。”他往远处指了指,“黑风口那边有片松林,烧点松针当肥料,比啥都强。”

说干就干。战士们轮流用刺刀撬冰,把冻硬的土块敲碎;老乡们则用带来的锄头刨坑,把麦种一粒一粒埋进去。小周捧着二排长的步枪,站在旁边警戒,眼睛红红的,却没再掉泪——他说要替排长看着这地,看着麦子长出来。

埋到最后一把麦种时,英子突然“呀”了一声。她的手指被土里的东西扎了下,拔出来一看,是颗变形的弹壳,上面还沾着点碎布,像是二排长军服上的布料。

李明远把弹壳捡起来,擦去上面的泥。弹壳的边缘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是被人摩挲过很多次。“这是二排长的,”他把弹壳塞进麦种坑,“让他陪着麦子一起长。”

(二)

种完麦子的第三天,鬼子的反扑就来了。这次来的不光是步兵,还有两门山炮,炮口就架在黑风口的山脊上,对着鹰嘴崖“咚咚”地轰。

炮弹落在崖顶,把刚种下的麦地炸出一个个大坑。李明远趴在掩体里,看着被掀飞的土块混着麦种在空中飞,心疼得像被刀剜。“三班长,把那两门山炮敲掉!”他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三班长抱着迫击炮,在雪地里滚到隐蔽处。炮架刚支起来,一颗炮弹就落在旁边,冻土溅了他一脸。“标尺800,方向右3!”他吼着填上炮弹,拉绳一拽,炮弹拖着尾焰飞了出去。

没打中。炮弹落在山脊下的雪窝里,只掀起一团白雾。

“再来!”李明远攥着望远镜,手心全是汗。山炮还在轰,崖顶的重机枪阵地已经被炸毁了一个,战士正拖着机枪往新的掩体转移。

三班长调整了标尺,又打了一发。这次更近了,落在山炮旁边的雪地里,惊得鬼子炮手四处乱窜。“就差一点!”他抹了把脸,又要填炮弹,却发现炮弹只剩最后三发了。

“让小周来!”李明远突然喊道。

小周愣了愣,抱着步枪跑过来:“连长,俺……俺不会打炮。”

“你会,”李明远盯着他的眼睛,“二排长教过你打枪吧?迫击炮跟打枪一个理,看准了就打。”他往山脊上指了指,“看见那棵歪脖子树没?炮口就在树左边三米——打准了,咱的麦子就保住了。”

小周的手抖得厉害,却还是接过了炮弹。他趴在炮架旁,学着三班长的样子瞄准,嘴里念叨着:“排长说,三点成一线,心要静……”

“放!”李明远吼道。

炮弹呼啸着飞出去,在空中划了道弧线,不偏不倚落在山炮旁边。“轰隆”一声,山炮被炸得翻了个身,炮管歪向一边。

“打中了!”战士们欢呼起来。

另一门山炮想转移,却被重机枪压住了。李明远举起步枪,瞄准炮手,扣动扳机。子弹穿透炮盾,那炮手应声倒下。

鬼子的炮击停了,步兵却像潮水似的涌上来。这次他们学乖了,贴着崖壁往上爬,想避开重机枪的火力。

“扔手榴弹!”李明远抓起两颗手榴弹,拉掉引信,等了两秒才扔出去。

手榴弹在崖壁下炸开,碎石混着弹片往下掉,砸得鬼子惨叫连连。但后面的鬼子还是往上涌,有的已经快爬到掩体边,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拼了!”三班长抄起砍刀,跳出掩体。

李明远也跟着冲出去。他的砍刀劈进一个鬼子的肩膀,对方却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张嘴咬向他的脸。两人在雪地里翻滚,李明远的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眼前发黑,却摸到了腰间的匕首——是二排长留给他的,刀鞘上还刻着个“勇”字。

匕首捅进鬼子的小腹时,他听见英子在喊他的名字。抬头一看,英子正举着块石头,砸向身后偷袭的鬼子。石头砸在钢盔上,没伤到对方,却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他抽出匕首,反手扎进那鬼子的喉咙,然后拽起英子往掩体跑。“谁让你出来的?”他吼道,声音里带着后怕。

“我看着你快被咬住了,”英子的手还在抖,却把块没炸的手榴弹塞进他手里,“卫生员说,这玩意儿比石头管用。”

(三)

战斗打到黄昏时,崖顶的雪全被血染成了暗红色。鬼子的尸体堆在崖边,像垒了道肉墙,风一吹,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往人胃里钻。

李明远靠在掩体里,清点人数。三班长牺牲了,他是为了掩护小周,被一颗流弹打中了胸膛;两个老乡也没了,他们本来可以躲在溶洞里,却非要出来帮忙搬弹药。

“连长,麦子……”小周指着被炮弹炸烂的麦地,眼泪又掉了下来。

李明远走过去,蹲在麦地旁。有几株麦苗已经冒头了,嫩得能掐出水,却被弹片削断了半截,歪歪扭扭地趴在土里。他小心翼翼地把断苗扶起来,用土埋住根:“还能活,”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只要根还在,就能活。”

英子端来一碗水,里面泡着点碎饼渣:“喝点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她的袖口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渗血的胳膊——是刚才搬弹药时被弹片划的。

李明远没接水,却抓住她的手:“跟老郑下山吧,”他声音发哑,“这崖顶太危险,你们留着也是累赘。”

“你说啥?”英子猛地抽回手,眼睛红了,“当初你让俺学包扎,说伤员需要俺;现在你让俺走,是觉得俺没用了?”她指着那些牺牲的战士,“三班长、二排长,还有这两位老乡,他们为了守这崖、守这地死了,俺凭啥走?”

老郑蹲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着烟:“英子说得对,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再说了,”他往麦地努努嘴,“这麦子刚种下,离了人浇水施肥,能长起来?”

李明远看着他们,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以为自己够硬了,却没想到这些看似柔弱的人,比他更能扛。

夜色降临时,崖顶突然安静下来。风里没了枪声,只有远处狼嚎的声音,还有麦苗在土里生长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很轻,却像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周抱着二排长的步枪,坐在麦地边,一动不动。李明远走过去,看见他在用手指给麦苗松土,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排长说,麦子要勤松土,不然长不高,”小周喃喃自语,“俺得帮他看着。”

李明远没说话,蹲下来跟他一起松土。月光照在两人手上,照在那些断了的、却还在努力往上长的麦苗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四)

接下来的几天,鬼子没再进攻。大概是被打怕了,也可能是在调兵遣将,准备更猛烈的反扑。

秋收连趁这功夫,把崖顶的工事修得更结实了。他们用炸毁的炮管当掩体,把鬼子的钢盔串起来当了望哨,还在麦地周围挖了圈小水沟,从崖下的溶洞里引水上来浇地。

英子带着卫生员,把牺牲战士的尸体埋在麦地旁。每个坟头都插着块木牌,上面写着名字,有的还不知道名字,就写着“秋收连战士”。她在每个坟头都种了粒麦种,说:“让他们看着麦子长出来,看着咱打赢这仗。”

老郑则带着剩下的人,在黑风口的松林里烧草木灰。松针烧出来的灰是黑色的,带着股松脂的香味,撒在麦地里,像给土地盖了层棉被。“这灰肥得很,”他边撒边说,“等开春,保准麦苗长得比谁都壮。”

李明远每天都要去麦地看三遍。看着那些被弹片削断的麦苗抽出新叶,看着那些被炮弹炸过的地方冒出新芽,他心里的底气一点点足起来。

这天清晨,他刚走到麦地边,就看见小周在跳脚。“连长!你看!”小周指着地里,声音都变了调。

李明远跑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在那棵歪脖子树下,在二排长的弹壳旁边,长出了一株麦苗。不是普通的麦苗,是双穗的,两个麦穗紧紧挨在一起,像对兄弟。

“双穗麦!”老郑也跑了过来,眼睛瞪得滚圆,“俺活了五十岁,头回见双穗麦!这是好兆头啊!”

英子蹲在双穗麦旁,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露水:“是二排长,”她声音有点颤,“他在跟咱说,他没走,他还在看着呢。”

李明远蹲下来,看着那株双穗麦。阳光照在麦穗上,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是用金子做的。他突然想起二排长说过的话:“咱流的血,够肥地了。”

是啊,血沃的土地,总能长出点不一样的东西。长出麦子,长出希望,长出打不垮、炸不烂的精气神。

(五)

半个月后,主力部队的援军到了。王团长骑着马,刚到鹰嘴崖下就跳下来,往崖顶跑。“李明远!你这小子,把鹰嘴崖守成铁打的了!”他看见崖顶的麦地,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守着阵地,还不忘种庄稼,这才是咱庄稼人的兵!”

李明远指着那株双穗麦:“团长你看,这地真能长麦子。”

王团长蹲下来,看着双穗麦,眼神柔和了许多:“等打完仗,我让人把这麦种收起来,在全根据地推广。”他站起身,往黑风口的方向望了望,“鬼子的主力撤了,说是要去增援平型关,咱这压力小了。”

“那咱能跟主力一起走不?”小周突然问,眼睛里满是期待。

王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咋?嫌鹰嘴崖小了?”他转向李明远,“军区的命令,秋收连改编成独立营,你任营长,就守在这娘子关——这里是门户,离不得人。”

李明远心里一松,又有点紧。松的是不用离开这刚种下麦子的土地,紧的是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放心,”王团长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给你补充新兵,再调两门迫击炮,保证让你守得稳稳的。”他往麦地瞥了眼,“别忘了,等麦子熟了,给我留袋新麦,我要尝尝这血土里长出的麦子,是啥味道。”

麦子熟的时候,鹰嘴崖成了金色的海洋。双穗麦长得比别处都高,两个麦穗沉甸甸的,压得麦秆弯了腰。

李明远带着战士们收割,镰刀割在麦秆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唱歌。英子和老乡们在旁边打麦,木连枷捶在麦穗上,麦粒簌簌落下,堆成了小山。

小周捧着新打的麦粒,跑到二排长的坟前,抓了把撒在坟头:“排长,麦子熟了,你闻闻,香不香?”

老郑用新麦磨了面,蒸了锅馒头。馒头出锅时,白胖胖的,带着股甜香味,馋得战士们直咽口水。

李明远拿起个馒头,掰了一半递给英子,自己咬了一大口。麦香在嘴里散开,混着点阳光的味道,还有点说不清的、让人踏实的味道。

他看向远处的群山,阳光照在山头上,把岩石染成了金色。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宁,鬼子还没被打跑,战斗还在继续。但只要这土地还在,这麦子还在长,这双穗麦的种子能传遍根据地的每一寸土地,他们就总有赢的那天。

血沃的土地,终会生金。就像那些牺牲的弟兄,他们的血没白流,他们的名字,会像这双穗麦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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