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了,宾主尽欢而散。陈尚书由王明府亲自搀扶着,缓步走向回府的轿子。临到轿前,老尚书却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跟在身后的凌云,眼中满是激赏与不舍。他紧紧握住凌云的手,语气热切而真诚:
“凌小友!今日一聚,老夫深感欣慰,我宁海竟有你这等青年才俊!你之才情、见识,屈居于此小小县尉之职,实在是明珠蒙尘,大材小用!不如…不如你辞了这巡检差事,随老夫一同返京!老夫在京城尚有些许人脉,定当为你寻一更适合施展抱负的职位,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王明府脸色微变,眼神复杂地看向凌云。其他送行的士子们更是面露惊愕与羡慕之色。能得兵部尚书如此看重并亲自提携,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缘!
凌云心中也是猛地一跳!陈尚书这番厚爱,远超他的预期。若能随老尚书入京,凭借其荫庇,初期或可平步青云,前景似乎一片光明。然而,他心念电转,迅速冷静下来。京城水深,派系林立,自己无根无基,仅靠老尚书一时赏识,长远来看,终究是寄人篱下,前途难料。相比之下,扎根宁海,虽起步不高,却手握实权,更有王明府这座靠山,加之即将展开的丝织大计,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渐备。自己的命运,绝不能轻易系于他人一时兴起的好恶之上。
他正斟酌如何婉拒方能不拂老尚书美意,一旁的王明府却已抢先一步,躬身笑道:
“老大人爱才之心,下官感同身受!凌云能得老大人如此青眼,实乃他几世修来的福分!”他先捧了陈尚书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只是…老大人容禀,非是下官不舍放人,实在是…实在是本县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诸多事务,尤其是这新设‘丝织接济院’一应筹划,千头万绪,皆离不开凌云从中斡旋经办。他若此刻离去,下官如同断一臂膀,诸多惠民之策恐将半途而废,有负老大人期望,亦有负本县百姓啊!还望老大人体谅下官难处,让凌云暂且留任,待此间事务理顺,根基稳固,再让他赴京聆听老大人教诲不迟!”
王明府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陈尚书,又点明了凌云的重要性,更将理由归结于“公务需要”和“惠民大计”,让人难以反驳。
陈尚书闻言,看了看一脸诚恳的王明府,又看了看垂首恭立的凌云,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凌云的手背:“也罢!王明府既然离不开你,老夫也不好强人所难。凌小友,你且安心在此辅佐王明府,办好差事,造福乡梓。他日若有机会,定要多多书信往来,探讨诗文!老夫在京中,盼着你传来佳音!”
凌云心中暗松一口气,连忙躬身应道:“老大人厚爱,晚辈感激不尽!定当谨记教诲,勤勉任事,不负老大人的期许!”
送走陈尚书,王明府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将凌云唤至一旁僻静处。月光下,明府老爷的脸色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凌云,”王明府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你今日那首词…尤其是‘欲扫妖氛清玉宇’之句,是从何得来灵感?莫非…你对如今朝中局势,也有所耳闻?”
凌云心中一惊,连忙躬身道:“回明府,下官…下官实不知朝中之事。在外任职,并无邸报可阅,于朝廷动向,可谓两眼一抹黑。”
“哦?”王明府挑眉,语气带着几分不信,“那你如何能写出这般…恰如其分的词句?简直如同为陈老大人量身定做一般!莫非是有人指点?”
凌云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总不能说自己是随便“借鉴”了一首应景的吧?他急中生智,抬头望了望被薄云遮掩的月亮,故作深沉道:“明府明鉴!下官绝无他意。实在是…实在是今晚宴席之上,见窗外阴云渐起,月色朦胧,心中忽有所感,想到老尚书年高德劭,却仍要奔波返京,为国操劳,恰如明月欲破云而出,照亮乾坤。故而信口胡诌了那几句,实在是…碰巧了,绝无讽刺朝局之意!万万不敢妄议各位相公!”
他这话半真半假,将创作动机归结为即景生情,既解释了词句的由来,又撇清了对朝政的窥探之嫌。
王明府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复杂地叹道:“罢了,量你也没那个渠道知晓京中秘辛。或许…真是天意使然,让你歪打正着。唉,只是…深恨吾辈寒窗十载,竟无此等信手拈来、直抒胸臆的才气!”
凌云听得出来,明府这话里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羡慕和酸意,他哪里敢接茬说什么“下官愿为代笔”之类的蠢话,只能垂首默立,假装没听见。
沉默片刻,凌云终究还是有些担心,试探着问道:“明府,方才听您与老尚书言谈,似乎…京中局势颇为复杂?此次斗争…不会牵连到地方,尤其是…影响到明府您吧?”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
王明府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混合着自信与傲然的神色,负手而立,仰望着朦胧的月色,淡淡道:“牵连?哼,本官行得正,坐得直,一心为民,有何可惧?况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底气,“本官的恩师,乃是当今吏部天官!执掌天下官员铨选升黜!纵有风雨,也吹不到本官头上!宵小之辈,谁敢随意攀诬?”
吏部尚书!凌云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难怪王明府如此年纪,能在宁海这般稳坐钓鱼台,面对刺史的压力也敢硬顶,原来背后站着这么一尊大佛!这…这到底谁才是主角啊?凌云一时间羡慕嫉妒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若自己也是文官清流,凭借与明府这层“亲密”关系,哪里还需要去苦心钻营,了解什么陈相公动向?直接抱紧明府和其背后的大腿不就完?可惜,自己偏偏是个“浊流”武职,隔行如隔山啊!
他按下心中酸意,又想起一事,追问道:“明府,那…此次朝中风波,与那位新入政事堂的陈相…陈大人,可有关联?”
王明府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何关心这个,但还是答道:“陈相公?他新晋入阁,根基未稳,平日里多属中间派,两边都要拉拢于他,此刻正是左右逢源之时,怎会轻易卷入漩涡中心?自是安然无恙。你问这个作甚?”
“没什么,随便问问,多谢明府解惑。”凌云连忙岔开话题。他关心陈副相,自然是因为曾在过往的邸报上看到过,这位陈副相在任刑部尚书时,曾在朝会上提出过一个动议——将天下巡检司逐步改回县尉制度!若此议成行,巡检这武职身份或将改变,甚至可能并入文官体系!这对他而言,可是关乎未来道路的大事!只是此事尚在议论,前景未卜,他也不好向明府多打听。
又闲谈几句,凌云便告辞离去,踏着月色返回前门巷的新宅。
回到宅邸门前,已是夜深人静。宅院内大部分房间都已熄灯,只有门房和正房廊下还留着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凌云站在前院,望着通往内宅的月亮门,脚步不由得迟疑起来。今夜,该去何处安歇?
正房,是赵家娘子的居所。自己今日刚打了叶姨娘的侄子,又与赵巡检闹得有些不愉快,此刻去见那位沉默寡言、心思难测的正妻,气氛难免尴尬。况且,春桃那丫头肯定守在门口,少不了又要看她脸色。
东厢房,住着王珏。她性子温婉,与世无争,倒是个安静的去处。只是…她对自己似乎总带着几分敬畏和疏离,少了些烟火气。
西厢房…则是今日刚“夜奔”而来的苏清瑶。此女聪慧果决,与自己有共同的利益谋划,相处起来倒是颇为投契。只是…昨夜在那陋室仓促圆房,今日便登堂入室,是否显得太过急切?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轻浮?
正当他踌躇不定,站在院中桂花树下暗自纠结时,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如同夜行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月亮门后闪了出来,轻盈地跳到他面前。
“阿郎!您可算回来啦!” 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正是他最早的贴身婢女小荷。这丫头跟着他从凌家老宅到县廨吏舍,再到如今这大宅院,可算是最“元老”的心腹了。
若是春桃或其他婢女如此冒失,凌云少不得要斥责几句没规矩。但对小荷,他却只是微微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笑:“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躲在这里做什么?”
小荷毫不避嫌,上前一把抱住凌云的胳膊,撒娇似的摇晃着,仰起小脸笑道:“等阿郎您呀!您不回来,我和…我和王姐姐哪里睡得着?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嘛!”
以前…凌云心中微微一荡。是啊,以前在吏舍时,条件简陋,只有一间正房,王珏和小荷便住在一处。他若晚归,小荷总会留着门,备好热水,和王珏一起等他回来。那段日子,虽清贫,却简单温馨。
他伸手揉了揉小荷的头顶,语气放缓了些:“入了秋,夜里凉了,以后不必再等。自己早些歇息便是。”
小荷撅起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阿郎是怕…怕赵娘子和新来的苏娘子知道了,不高兴吗?”她故意将“新来的苏娘子”几个字咬得重了些。
“胡说什么!”凌云板起脸轻斥道,“小小年纪,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荷却不怕他,反而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衣袖上,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丝怀念与感伤:“阿郎…奴婢…奴婢是真的怀念以前。就咱们三个,住在小院子里,虽然日子清苦些,可…可多自在,多开心啊。哪有现在这么多…这么多烦心事。”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凌云闻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低头看着小荷依恋的模样,月光下,她稚气未脱的脸上竟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愁绪。他轻声问道:“小荷,你…真的怀念那个时候?”
小荷用力地点点头,眼神坚定而清澈:“真的!比真金还真!”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凌云忽然笑了,故意逗她道:“既然如此怀念…那好吧,明日我便吩咐下去,这宅子里的大小厨房,都归你管了!你想睡哪个屋,就睡哪个屋!如何?这下可自在快活了?”
小荷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阿郎是在打趣她,顿时羞红了脸,跺脚不依道:“阿郎!您…您又取笑奴婢!奴婢…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她辛苦营造的怀旧感伤氛围,瞬间被凌云插科打诨化解于无形。
凌云哈哈一笑,心中的犹豫和烦闷似乎也消散了不少。他任由小环抱着胳膊,半推半就地被她拉着往内院走去。
“走吧走吧,夜深了,该歇息了。”凌云叹道,也不知是在对小荷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他看着身边这小丫头日渐玲珑的身段和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依恋,心中暗叹:这丫头,真是长大了!也不知自己能抵挡几回这等温柔蚀骨的美色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