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感稀释”。
店长留下的这个词,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缠绕着艾文。白天的睡眠不再是休息,而是一种溺水般的挣扎。梦境光怪陆离,却又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醒来后只剩下空洞的疲惫和一种奇怪的疏离感。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涣散,脸色苍白,仿佛一个褪色的副本。他甚至觉得阳光照在身上都缺乏真实的暖意,世界的色彩都蒙上了一层灰调。
这就是使用“钥匙”的代价。他感觉自己与“现实”的连接变得稀薄,如同信号不良的广播,随时可能被“彼端”的杂音彻底覆盖。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他几乎是拖着脚步挪向便利店。每一步都感觉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脱离地面。手中没有硬币,那份熟悉的、冰冷的触感消失了,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赤裸和不安。
林姐看到他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了然。她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完成了交接。在将钥匙递给艾文时,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守住你的名字,艾文。”她重复着昨天的警告,声音低沉,“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记住你是谁。感知模糊的时候,就相信你最初始的判断。”
艾文虚弱地点点头。他检查了收银台抽屉,那三枚硬币依旧躺在那里,灰暗,死寂,如同三颗失去生命的眼球。他触碰它们,没有任何反应,连一丝冰冷的触感都欠奉。
他尝试打开备用灯,昏黄的光晕亮起,但在他此刻模糊的感知中,那光线也显得软弱无力,无法真正驱散心底的寒意。
午夜来临。店内的寂静不再是单纯的安静,而是一种充满了窃窃私语和无形窥视的、粘稠的死寂。冰柜的嗡鸣声变得忽远忽近,有时仿佛贴在耳边,有时又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
凌晨一点刚过,第一波真正的考验就来了。
他没有感知到任何“现实薄膜”的颤动,也没有察觉到明显的界限模糊。他只是偶然一抬头,看到饮料区的货架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林姐。
她背对着他,正在整理货架,动作和他平时看到的白班林姐一模一样。
艾文心中一愣,林姐怎么会在这里?交接后她应该已经离开了。
就在这时,“林姐”转过身,脸上带着他熟悉的、略带疲惫的笑容:“艾文,过来帮我把这几箱水搬到后面去,太重了。”
声音、神态、语气,都毫无破绽。
一股强烈的、想要走过去帮忙的冲动涌上艾文心头。这很合理,不是吗?同事之间互相帮助。
但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林姐昨天和刚才的警告如同冰锥般刺入他混沌的脑海:“守住你的名字!”“感知模糊的时候,就相信你最初始的判断!”
他最初始的判断是什么?守则没有规定林姐会回来帮忙!夜晚的便利店,只有他一个人!
他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那个“林姐”。在他模糊的感知中,那个身影的边缘似乎有些……过于清晰了?而且,她的脚下,虽然光线昏暗,但似乎……没有影子?
“林姐”见他不动,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怎么了,艾文?不舒服吗?快过来吧。”
艾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她,转而面向收银台,开始假装整理票据,用后背对着那个方向。他紧紧闭着嘴,不发出任何声音,心中疯狂默念:“我是艾文!我是艾文!我是艾文!”
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试图引导他、诱惑他的力量在周围盘旋,如同寻找缝隙的风。那个“林姐”又呼唤了他几声,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逐渐失去耐心的僵硬。
几分钟后,那呼唤声和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退潮般悄然消失了。
艾文这才敢缓缓回头。饮料区前空无一人。
他靠在收银台上,冷汗浸湿了后背,心脏狂跳。好险!如果没有林姐的再三警告,如果没有死死守住那一点初始的判断,他可能已经踏入了陷阱。在这种虚弱状态下,“它”的诱惑变得更加直接,更加难以分辨。
接下来的时间里,类似的幻觉和误导接踵而至。
他听到储物间里传来店长的声音,催促他进去汇报昨晚使用“钥匙”的情况;他看到监控屏幕上闪过校服女孩站在收银台前、手里却没有牛奶的诡异画面;他甚至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拍他的肩膀,耳边传来模糊的、带着关切的询问声……
每一次,他都依靠着死死守住“我是艾文”这个最基本的认知,以及绝不回应、绝不靠近、绝不相信任何超出规则范围的“异常正常”,勉强抵御了过去。
这种精神上的对抗,比他之前任何一次物理意义上的躲避或反击都要消耗心力。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可能崩断。
凌晨两点十七分,瓶装水禁令时间。艾文强打精神,警惕着饮料区。今晚,那个灰色大衣的顾客依旧没有现身。但它带来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压力,似乎比以往更加清晰了,仿佛就弥漫在空气中,伺机而动。
凌晨四点,校服女孩准时出现。艾文机械地完成交易。当他的手触碰到那张褪色的纸币时,一股极其强烈的、混杂着绝望、悲伤和冰冷的怨念顺着指尖猛地窜入他的体内!这感觉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仿佛直接作用于他稀释脆弱的“存在感”上!
他眼前瞬间一黑,差点晕厥。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啜泣。他死死咬住牙关,凭借最后一丝意志力,将纸币扔进抽屉,关上了抽屉门。
女孩离开后,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像是被冻僵了一块。那张纸币……在硬币失效、他自身虚弱的情况下,其蕴含的负面能量几乎要将他侵蚀。
他看向抽屉,眼中充满了忌惮。
时间在极度的精神和身体双重折磨中缓慢流逝。凌晨五点半,艾文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思维几乎停滞,仅凭本能维持着站立。他只想这一切快点结束。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变化发生了。
那种一直弥漫在空气中、属于灰色大衣的冰冷压力,开始缓缓地、如同潮水般向一个方向收缩、凝聚——最终,汇聚在了那个红色垃圾桶的周围。
垃圾桶盖紧闭着,但此刻,它那鲜艳的红色仿佛活了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脉动,散发出一种不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桶身周围的空间微微扭曲,仿佛一个无形的漩涡。
艾文模糊的感知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那个红色垃圾桶,一直都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但此刻,它仿佛成为了某个“焦点”。
他想起记录簿上零星的记载,关于垃圾桶内的“异动”,以及绝对不要回头看的警告。难道里面收纳的,不仅仅是临期商品?那些被规则排斥、被硬币驱散的异常能量……最终是否都流向了这里?
而现在,因为他自身的虚弱和硬币的失效,这个一直处于被压制状态的“焦点”,开始变得活跃了?
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长时间注视。只是那种凝聚的、冰冷的恶意,就已经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早晨六点,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玻璃门,林姐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艾文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靠在收银台旁,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而店堂深处,那个红色垃圾桶周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扭曲感。
林姐的脸色瞬间凝重。她没有先去关心艾文,而是快步走到那个红色垃圾桶旁,仔细检查着盖子,确认它紧闭无误后,才松了口气。
她回到收银台,扶住几乎站不稳的艾文。
“它……开始活跃了……”艾文声音嘶哑地说。
林姐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因为你虚弱,硬币也失效了,压制力减弱了。”她顿了顿,低声道,“而且……我感觉到,‘潮汐’快要到顶峰了。”
“潮汐?”
“就是‘彼端’力量周期性涨落的高峰。”林姐解释道,语气沉重,“通常每隔一段时间会出现一次,那几天……会格外危险。你使用‘钥匙’强行稳定空间,可能……加速了这个过程,或者让这次的‘潮汐’变得更加猛烈。”
艾文的心沉入了谷底。他不仅让自己陷入了虚弱,还可能引来了更大的风暴。
林姐协助他完成了交接,那三枚硬币依旧毫无生气。
“回去好好休息,尽量……多吃点东西,多接触点阳光和人。”林姐叮嘱道,虽然知道这或许效果甚微,“明天晚上……恐怕是硬仗。硬币如果能恢复一丝力量,都会是巨大的帮助。”
艾文点了点头,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离开了便利店。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他感受着周围逐渐苏醒的喧嚣,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他的“存在感”依旧稀薄,世界的真实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
虚弱期还未过去,更大的危机“潮汐”又将到来。而他能依靠的,似乎只有那尚未恢复的硬币,和自己那饱经摧残、摇摇欲坠的意志。
深潜者的道路,果然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而他,已经能清晰地听到来自深渊底部的、越来越近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