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小白的问题，张良沉默了。
韩王昏聩不能吗，那当然啊，韩国朝堂奸人当道吗，也确实。
但是承认这些，作为韩国大贵族，并且五代都出了丞相了的张家，就妥妥属于奸臣的一员，作为张家子嗣的张良当然不可能承认。
小白也觉得这个问题是有点太欺负他了，就换了一个。
【也可以是六国都很菜，就我们大秦厉害。】
这话说的，虽然张良不明白“菜”这个字为何被太子用做形容词，但在这个语境里，很显然这“菜”等同于“无能”。
这张良更不可能承认。
“天下诸国，齐国东临大海，享天下渔盐之利，贤士云集富甲天下；楚国地广人多，彪悍好勇；燕国北据幽燕，民风同胡，好武善战；韩赵魏地处中原，赵北接胡地，民风剽悍，魏文教昌盛，贤能辈出，我韩兵器精良，利弩天下无双。”
目光往前去，在张良还没说到的大秦，只是个地处西陲的小国罢了。
比起来，以前几个国家都不差的，尤其齐国，最家大业大，我们韩国更是地处中原，兵器一等一的好，士兵也强劲，还是打响灭郑第一枪的。
张良顿了顿，继续道：“秦在内，七国皆有变法，且明君贤臣不少。”
真要论变法，第一个是魏文侯和李悝，我韩国紧随其后是老二，谁家还没个能干的时候了，怎么可能菜。
小白想想他们祖上的历史，发出感叹。
【如果你们韩赵魏没有分了晋，以晋的体量，也是有可能吞并天下的，不过分了以后，你们韩国算是日子越过越差，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张良眼神颇有些惊奇地看小白，“太子是认为，我韩赵魏被灭，是祖上无德？”
不会吧，你个开口就标准法家的孩子，还会讲究礼乐仁德那一套？
小白立刻否认。
【那倒没有，看看鲁国被欺负到都什么样了，我只是说，你们韩国，起家就很差劲。
分到的地少，夹在魏中间，地还是中原比较贫瘠的，周围还都是不好惹的国家，没法像赵魏一样往西北扩，魏楚秦，谁要发展都要来找韩国，地缘太差了。】
仔细打开韩国的地图一看，能苟到前几年才被大秦灭掉，都算是韩国厉害了，
张良认可这个说法，“韩……确实先天不足。”
韩国的地缘确实太差了，是张良看地图也会觉得很难办的那种。
【你们韩被灭也是早晚的事，除非能一早在邻国还没壮大起来的时候内部上下都整合好，先仗着兵器优势对周边横踢竖卷，不过你们周边也都是铁板，内部也还不统一，就这样了。】
装好东西的木匣子关上推给尾春，小白已经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小白把手上这枚刻有“离宫行走”的玉牌递了过去。
【拿着这个，以后你自己白天来离宫吧。不过这半年我不会念书的，你过来也会很无聊。】
张良受宠若惊地接了令牌。
“良知道，殿下要册封之后再配太傅等老师。”
他还是没忍住，问道：“殿下，这就认可张良了？”
接纳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我还什么都没干呢，你怎么就同意我做你的伴读了，你知不知道你的伴读到底在大秦是个什么地位和作用啊？
【你是母亲推举，还是第一个来的，时间赶得早。】
张良：“……”
合着自己就两个优势呗，韩人的身份公主喜欢，加上是来投诚早的。
【走吧走吧，我要去练剑了。】
直接赶人的小白把张良刻好的竹简交给尾春，让他安排送去给李斯，自己起来就往偏殿去，不搭理张良了。
就只拿了一枚通行证，被告知可以白天来离宫，但是什么别的信息都没有获得的张良：所以这是让我以后天天来的意思吗？
而且我总感觉我们的对话才开了一个头，太子殿下，你这自己挑起话头，自己又突然终止，未免也太、太……
拿着令牌，被吊得心不上不下的张良又回到正殿去拜会秋夫人。
姬和看见他手中的令牌，也欣然一笑，夸赞他少年英才，韩平也大喜，连连赞叹张良不堕家风。
家风？说起这个张良都憋火。
和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孩子聊天，还全程被他语言霸凌的张良腼腆微笑，主动问秋夫人关于自己过来的时间，毕竟太子也就给了他令牌，剩下的什么都没说。
姬和：“明日小白他还要教导兄长姐姐们秦法，你卯时过来即可。”
都聊到这里了，韩平顺势起来提出告辞，带着张良离开。
从离宫又一路坐车到北宫，直到出了咸阳宫，坐上自己的车，二人才开始互相通气。
韩平迫不及待问张良：“你见了太子殿下，如何？”
张良即刻便答道：“天资不凡，不似寻常孩童。秦王爱之，许他变法，也非传闻。只是……对我韩人，并无多少情分。”
只要还没到过年祭庙，那嬴政在他们这些人这里都还是秦王，不是秦皇！
“那是自然，他毕竟是秦王之子，见过的韩人也没几个。”对太子这方面的事，韩平看的很开，只要太子孝顺母亲，他们好好的哄着姬和，巴结她就可以了。
韩平也感慨，“本以为我六国宗室都跌入谷底了，没想到我韩氏，苦尽甘来啊！”
想想其他国家没了嫡支的偏远宗室，谁过得不差啊，但谁有他们韩国好运啊！
张良听着心情更差了，他们韩国，现在居然是靠公主喜得贵子来和其他五国做对比了吗？
“你被太子选上，我也就放心了，”韩平说起了另一件事，“我毕竟在大秦无官无职，在咸阳待上个一月，就要回去了。你这半年先跟着太子，等年底正式册封了，你就是太子身边侍从，也有正经官职和俸禄领，无需操心生计。”
把张良一个人丢在咸阳，韩平也过意不去，他另有计划。
“年底封太子时，公主邀请我来观礼，我回去后就带着家人过来。”
是的，韩平准备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来做咸漂了，计划就是在走之前先在咸阳置办好居所，回去得找人帮忙打理家中田产，毕竟现在地都是大秦的，他也不能卖，交还给大秦转让也不划算。
只是来咸阳，带着点姬和赏的东西就回去，不说坐吃山空，这姿态也过于打秋风了，韩平多少也有点廉耻心，不想就这么混日子。
而来了咸阳，以后没事就去和公主拉拉关系，家里的孩子也能和太子接触接触有个情分，万一就有机会了能混上个一官半职的，那可比在家里混的好多了。
张良倒是对韩平的计划没有意见，他只要确定要留在咸阳，他兄长留给他的老仆也会为他置办宅子。
他只提醒韩平一件事。
“韩氏宗亲不少，平公子回去后，一切还请多加注意。”
韩平没想到张良这么小就能想到这些了，惊讶一瞬后笑着感谢张良提醒。
他也知道家里的亲戚都不是好惹的，但是没办法，谁让姬和和那些人更不熟，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人是他韩平呢。
现在他韩平已经先带着张良来咸阳见了姬和，在公主这里留了记忆，他们那些人想上位也没这机会呢。
见他心里有数，张良也放了心，实在是不愿见到一个如此识趣的宗亲被弄下去。
关于大秦太子和自己的谈话内容，张良没有告诉韩平，怕这太伤韩平的心了。
但是回到居所，一个人独处的张良脑子止不住的发散。
他在回顾韩往前的历史，从韩康子、韩武子这些初代国君开始回忆，刨除掉家人和老师讲课时的一些主观定律，以自己的角度去看。
但是越回顾，张良就越难受得慌。
他韩国起家就先天不足，后面他韩的英主虽然变法，但是人家魏国也变，赵国也变，制度上的优势可以说无。
韩国尚武，兵强器利，但是周边每一个国家也都尚武的很，不尚武不至于有后面的七国，武力上的优势也没有。
再说地，土地不算肥沃，偏偏位置好过头，秦、楚、魏这些没一个好惹的大家伙干什么都来找韩的麻烦，因为韩国挡人家门户了。
这就是太子所说的“地缘”，韩国的地缘太好了，但是对韩人来说太差了。
而且后面的韩王也不争气，韩国臣子也不争气。韩非说君王应重术，但韩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例子，韩国君王其实挺重术的，不然怎么没用韩非呢。
韩非要不是宗亲，是个别国士人来韩，用也就用了，他是宗亲，那就不可能用了。
以及韩非确实大骂韩国君臣贵胄，贵族和大臣也都不喜韩非的思想，怎么着也不可能让韩非上去。
绝对不愿意承认张家是拖垮韩国的虫豸之一的张良，暂时不想再思考韩国灭亡了，越想这个，自己对韩人身份的强烈认同，和对家族的爱，就会直接冲突。
张良决定想想别的。
就冲着太子今天和张良说的那些内容，说他一句天资不凡都是压着夸赞了，但是张良真的被太子给堵得慌，甚至晚上躺下来还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太子。
他想了想，自己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一直都对太子很有礼，也就是委婉让他不要再提韩王过失，那也是他祖宗。
不会就是这话，让太子盯上他了吧？
那也不对啊，太子要真如此小气，怎么会还让自己做他的侍从？大秦上下想陪他玩陪他读书的应该多得很，不差自己啊。
那是因为自己对韩的维护，让身为大秦太子的他不愉了？所以他和自己后面聊的内容也都是韩，是在为此而提醒自己？
第一次去离宫回来后的这一晚上，张良想了很多，但是也做了留在咸阳的决定。
来都来了，太子侍从的位置人家都预留了，那就干干看吧，看看大秦初定天下后，在现在的秦王，以后的太子手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多年以后，已经是道教正统第一教创始人的张良于终南山打坐训徒时，回想起了自己初到离宫的那个上午。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以为自己少年意气，然后一个照面就被太子压了下来，从此再没有了主动权，一步步都由不得他。
而现在，年轻的张良一觉醒来，直接就驾车赶往离宫。
被太子几句话打击就不去了，那他张良成什么了。
有离宫通行令牌的张良很轻松就进去了，然后到了离宫门口的张良就看到了离宫前停着的十多辆马车。
张良知道今天会有诸位公子和公主过来，但没想到，他们会来的这么快。
赶紧掀开帘子下车，张良才走进宫门，就看见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喊着“一二一”小跑而过，领头的正是小白，后面是逐渐开始各自增高的诸位公子与公主。
在张良思考自己需不需要加入，会不会自己的身份被诸位公子排斥的时候吗，小孩队伍已经跑过。
张良一想，算了，自己初来乍到也什么都不清楚，还是去在拜会姬和吧。
今天他还带了一些韩国的丝缎给姬和，虽然大秦不缺好东西，但这毕竟是家乡人带来的家乡记忆，姬和也对这礼物很是欢喜，当场就说要再给小白裁一身衣裳。
看着自己带来的那些彩色丝缎，张良笑而不语。
他们韩国其实也不爱给孩子穿这么花里胡哨，比起打扮孩子，尽可能让孩子好好活下来才是重中之重。七国之中，可能也就齐国富裕有钱，无聊可能会这么打扮孩子。
和姬和日常关系处好的张良告辞了，被壬女带到偏殿去。
壬女上前为张良掀开帘子，说道：“诸位公子每日都会早上过来，昨日因着平公子与张郎君来访，太子特意让他们休假一天，今天大家都早早过来了。
公子和公主们与郎君并不相熟，郎君若有不妥，和殿下提便是了。”
张良一抬手，“良谨记在心，多谢壬女子。”
所以意思是公子和公主全都已经听从太子的话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