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溪说她很羡慕我们家,因为我妈做的菜非常美味,每次回我家吃饭她都赞不绝口。
我妈也很喜欢她,两人相处的和谐融洽,婆媳矛盾就跟不存在似的。
我跟她爸更没什么矛盾,在这方面我几乎无任何压力,更不用陪我老丈人喝酒,因为她没爸。
我妈得知我们要回来,特地做了一桌子好菜。四个人挤在狭小的客厅里,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却巴不得赶紧吃完离开。
不过就宛溪和我妈边吃边聊的速度,我碗快见底了,她们都没吃几口。
我爸习惯吃饭喝杯小酒,女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反倒是我们两个男人沉默的如古希腊的石雕。
我父亲的身体已经拉垮了,他肩膀不胖不瘦,肚子鼓起,像孕妇。头发肉眼可见的斑秃,每喝一口酒都会面目狰狞一下,然后若释放酒精在血液里崩裂的冲击,哈一口酒气。
他不是不爱说话,他只是还没到说话的时候。等到他酒杯见底,我敢断定,他言出之时,这顿午饭会变得极其尴尬。
砰!
小圆底的玻璃杯磕到桌上,父亲拧紧眉头,以说教的口吻,冲我和宛溪指点:“我说你们什么好,交往这么久了还不结婚。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无法理喻,不结婚干么啧?”
他说话时摇头晃脑,刻意的抑扬顿挫。在他说这句话之前,话题还没朝着这一领域延伸。所以父亲的话宛如一把拙劣的镰刀,把原本和谐的氛围割的寸草不生。
我妈当即板起脸来,“喝酒就好好喝酒,吃饭就好好吃饭,年轻人都不急,你急什么。”
父亲厌烦的回嘴:“我不急干么啧,不急?我是为他们好,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得结婚生小孩。”
桌地下,我拳头青筋暴起。从小到大,父亲总是说我,上学那会儿,我只是学累了发会儿呆,他就训斥我偷懒。而我专心复习的时候,他就跟死了一样,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当做没听到,埋头吃饭,真想撕烂他那张嘴。
宛溪偷偷瞅我一眼,夹了块梅干菜扣肉放父亲碗里,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定像极某个人,平静的安抚道:“叔叔消消气,你得给姜言充足的时间去适应,这事急不来。”
言下之意,就是她赞同结婚,只是我不愿意。
母亲拿筷子敲了敲父亲的碗边,赶忙附和:“就是,你少插嘴。”
“好好好好好!”父亲端起碗筷去厨房盛饭,欠揍的咂嘴声从滑轮门飞来:“我懒得说你了,说了你又不听,我不说了。听我一句劝哦,早点结婚,早点生小孩,你就比别人快一步。到时候别人都羡慕你,家庭美满,子孙满堂。”
他打开电饭煲,接着说:“也不知道你咋想的,你条件比别人优越。别人好多都谈不到女朋友,你有女朋友还不珍惜。”
他撑上一勺饭,继续说:“听我一句劝哦,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听我一句劝哦,爸爸不会害你的。听我一句劝哦……”
母亲朝厨房大喊:“你闭嘴!整天叽里呱啦的,昨晚你说好不碎嘴,结果又没忍住。”
这就是我不愿意回家的原因,一回家就要听父母唠叨,就算我妈不唠叨,我爸必然唠叨。
我耳朵听出茧了,有时候我怀疑我在学校、在单位时常沉默寡言的原因就是出自父亲这张喋喋不休的嘴脸,我反感他,所以潜意识避免成为他这样的人。
想把最后几口饭扒拉,却发现碗里多了一块我最喜欢吃的鸡翅。
宛溪收回筷子,眉眼就像是擦了一层乌云,盯着她自己碗里堆成小山的米饭,低沉道:“多吃点菜。”
不得已,我要是不吃这个鸡翅,父母又会认为我们感情出现裂缝,到时候免不了一顿逼逼叨叨。
趁着父亲盛饭的空隙,母亲也往我碗里夹块鱼肚子肉,柔声劝道:“别把你爸的话当回事,你什么时候结婚,你们自己做主。但是别太晚结婚,男人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陪伴你、支持你,你的人生会很幸福。”
其实我妈也建议我结婚,母亲和父亲在面对我人生大事上的观点是一致的。
但是我不想这么早结婚,不想就是不想。
我抬眸,冷眼反问一句:“你和我爸结婚生下我之后,你的人生幸福吗?”
母亲嘴角诧异的颤了一下,筷子悬在空中,愣了足足半秒才微笑着,眉宇透露细微的责备意味,“瞎说什么,我有这么优秀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幸福。”
一瞬间,我心情好乱。
优秀?
每天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上班、打工,赚那么一点点工资。白天戴着面具迎人,工作没做好,被领导唾沫飞溅的臭骂。下班很晚,回家倒头就睡,然后失眠。
这叫优秀?
我受够这些安慰人的敷衍的话,我更接受不了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一个个都站在对立面去催促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一瞬间,也就是这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自己在这个世界孤立无援。没有人真的理解我,也没有人与我志同道合。
我只是一粒无意飘浮在水面的孤叶,不知未来飘往何处,看不到尽头,仿佛看到了尽头。
“姜言……”宛溪察觉到我脸色不对劲。
母亲缄默,布上浅微皱纹的眼睛担忧的看着我。
这时,我父亲端着半碗米饭从厨房走出来,衣摆上拉,露出圆滚滚的啤酒肚。他神清气爽的拍了拍肚皮,好似朝池塘垂直丢了张布满铁钉的木板,格外响亮。“你妈说的是对的,对的你就要听……”
咚!
我尽力克制自己烦躁的情绪,筷子呈两条平行线置于碗口。
“我吃完了,出去散步消化消化。”我低着头,双脚蹬地,座椅后滑,玻化瓷砖的地面疼的发出一阵拉长的尖锐嘶鸣。
母亲温声挽留道:“你一个人散步?留下来陪我们聊聊天来,你多久没回家了,就这么不想见我们吗?”
我没回话,站起来,转身时,视角短暂闪过宛溪漆黑、忧愁的眸子,走到门口。
门合上前的最后一刻,母亲最后一声“我买了水果……”被硬生生隔断。
世界顿时一片安静,几只乌鸦从楼梯口的窗户飞过,划过一道低哑的鸣音。正午刺眼的阳光从窗格斜落,穿透弥漫在空中的灰尘,迷茫便产生了形状。
犹如我此时的心情,分明是我自己家,我却中途离席了。也不知道出来做什么,思来想去,去抽根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