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0月3日,农历八月十三,节近中秋。
天色微明,秋意带着明显的凉薄。
吕辰仔细将铁锅等炊具和各类蔬菜食材捆在自行车的后座和横梁上。
“走了,雨水,我们出发去会合你晓娥姐姐。”吕辰推着自行车。
“嗯!”雨水点头跟上,她今天穿着干净朴素的衣裳,头发梳成两个利落的麻花辫,背着双肩包,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
辞别家人,来到与娄晓娥的汇合地点。
娄晓娥已经早到,她穿着素雅的格子衬衫,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头,见到吕辰和雨水,脸上立刻绽开温柔的笑容。
“等久了吧?”吕辰关切地问。
“没有,我也刚到。”娄晓娥目光落在雨水身上,笑意更深了,“雨水今天可真精神,快上车,姐姐载着你。”
“晓娥姐姐!”雨水甜甜地叫道,坐到娄晓娥自行车后座上。
三人不再耽搁,一起往海淀而去,不一会儿就看到海淀街道口那棵大槐树。
213宿舍的五位兄弟已然到齐,五辆自行车一字排开,王卫国、汪传志等人正翘首以盼。
“辰子!这儿!”汪传志眼尖,挥手喊起来。
吕辰三人靠近,互相打过招呼。
汪传志频频往吕辰他们来的方向瞟,显然更期待另一批人的到来。
“看把你急的。”王卫国笑着捶了汪传志一下,“注意点形象,咱们是去劳动学习的。”
正说笑着,只见五位女生说说笑笑的前来,其中一位还推着辆自行车。
正是娄晓娥宿舍的姐妹们:王明婕、李娟、高妹喜、刘春琴、万梅。
她们穿着同样朴素的衣衫,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让这片秋晨生动起来。
娄晓娥连忙迎上去为大家介绍。
女生们落落大方,男生们则多少有些拘谨,连一向活络的汪传志此刻也只是挠着头傻笑。
还是王明婕温柔地说了句“同学们好”,才打破了这微妙的尴尬。
人员到齐,共计八辆自行车,载着十三个年轻人和大量物资。
按照事先商定的“工作需要”分配,王卫国、汪传志、陈志国三位体力好的,各自负责搭载一位女同学。
“出发!”王卫国一声令下,小小的车队便驶离海淀镇,沿着通往香山的土石路前行。
车轮滚滚,碾过干燥的路面,扬起细细的尘土,路旁的景象映照着这个艰难年份的印记。
持续的干旱下,田野里的庄稼蔫头耷脑,玉米秆子细弱,叶子卷曲泛黄,远非往年此时应有的饱满金黄。
一些地块甚至已经提前收割,只留下短促的茬口。
远处的山峦,本该是层林尽染的绚烂秋色,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色调,少了些水润的生机。
“唉,这天干的……”王卫国望着田野,叹了口气。
“是啊,”坐在他后座的李娟接口道,这位关中女子带着忧国忧民的天然责任感,“听说不少地方粮食已经减了产……老百姓的日子更难了。”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同志们,别垂头丧气的!”汪传志天生乐观,大声提议,“咱们唱首歌,提提气!就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怎么样?”
“好!”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
王卫国起了个头:“我们走在大路上——预备——唱!”
顿时,激昂的歌声在秋日的原野上回荡起来: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
歌声嘹亮,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和力量。
驱散了阴霾,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一首唱罢,又接上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团结就是力量》。
女生们的歌声清脆,男生们的歌声雄壮,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昂扬向上的声浪。
约莫骑了一个多小时,前方出现了较为集中的建筑群,挂着“四季青人民公社”的牌子。
院墙上刷着的大幅标语:“农业学大寨,艰苦奋斗创新业!”红色的字体在灰扑扑的墙壁上格外醒目。
刚接近公社大院门口,就被一位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拦下了。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的?”工作人员神情严肃,目光在众人和满载的自行车上扫视。
王卫国和李娟立刻上前。
“同志,您好。”王卫国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介绍信,双手递上,“我们是学生,组织团日活动,前往正白旗村慰问军属、烈属,并进行劳动学习。这是介绍信。”
李娟也补充道:“是的,同志。我们和公社的李主任都通过气了。”
工作人员接过介绍信,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了一下这群学生,脸上的严肃表情缓和下来。
“哦!是你们啊!李主任昨天还交代过。欢迎欢迎!正白旗生产队离这儿还有七八里地,顺着前面那条大路一直往西,看到一片柿子林再往北拐,村口有棵大枣树的就是。”
他热心地指了路,提醒道:“路上慢点骑,有些路段石子多。”
“谢谢同志!”众人纷纷道谢。
车队继续前行,果然看到一片柿子林,红色的果子稀稀拉拉的挂着。
转而向北,没多久,一个宁静的村落便出现在眼前。
村口那棵枝干虬结的大枣树,如同一位忠实的哨兵。
低矮的土坯房或砖瓦房错落分布,炊烟袅袅,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比起沿途所见的一些村庄,这里似乎多了一份整肃和安宁。
刚进村,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黑瘦汉子就迎了出来,他脸上刻着风霜的皱纹,但眼神很亮,透着庄稼人的精明与朴实。
“同学们来了!欢迎欢迎!我是正白旗生产队的队长,姓王。”王队长热情招呼,目光在吕辰等人带来的大包小包上掠过,闪过一丝感慨。
“王队长,给您添麻烦了。”王卫国上前握手。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能来,是看得起我们村,是好事!”王队长连连摆手,随即叹了口气,“唉,就是今年这年景……地里收成不好,村里几户军烈属,日子更是紧巴。你们能来帮忙,还带东西……真是雪中送炭啊。”
吕辰接话道:“王队长,我们一路看来,旱情确实严重。我看咱们村这土质……是不是可以考虑多积攒些农家肥,改良一下?还有就是,如果条件允许,挖深井或者建一些小水窖,对抗旱也能起到些作用。”
王队长闻言,惊讶地重新打量了一下吕辰:“咦?你这学生娃,懂的还不少!说的在理啊!农家肥是好,就是肥源不足。打深井……队里也想过,就是花费太大……唉!”
他摇了摇头,但看向吕辰等人的目光已然不同,多了几分重视和认同:“你这娃娃,不像个光会读书的秀才。”
在王队长的带领下,同学们先后来到两户烈属和一户军属家。
这些家庭大多只剩下老人或妇孺,院子显得有些冷清破败。
吕辰代表大家,为每户送上了一个沉甸甸的“中秋礼包”,里面装着大约十斤玉米面、一小袋土豆、十几个鸡蛋和用油纸包好的五仁月饼。
这份在当下显得格外厚重的礼物,让几位老人眼眶湿润,拉着同学们的手,嘴里不住念叨着“好孩子”“谢谢党、谢谢政府还记得我们”。
其中一位烈属老奶奶,儿子牺牲在朝鲜战场,她紧紧攥着李娟和娄晓娥的手,絮絮地讲述着儿子小时候的淘气、参军时的光荣,以及最终接到牺牲通知时的天塌地陷。
同学们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神情庄重,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敬仰交织的情绪。
在军属家,识字不多的军嫂,则不好意思地请同学们帮忙给远在边疆服役的丈夫写一封家书。
北师大中文系的才女们此刻发挥了作用,高妹喜执笔,王明婕、万梅在一旁斟酌词句,将妻子的思念、父母的牵挂、孩子的成长,以及今天有大学生来慰问的温暖,一一化作娟秀而真挚的文字。
男同学们则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王卫国带着汪传志、陈志国,挥舞着扫帚和铁锹,将几户人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任长空和吴国华则检查门窗,发现有破损的,便找来木板钉子,叮叮当当地进行修补;吕辰和几位女生则负责将水缸挑满。
小雨水也没闲着,跟在娄晓娥身边,帮着递个工具,或者用小手帕给忙碌的哥哥姐姐们擦擦汗。
最后,王队长带着众人来到了山脚的一处独门小院。这里住着护林员王大山。
院子用篱笆围着,比村里其他人家显得更整齐,但也同样简朴。
听到动静,一位腰板挺直、面容黝黑、目光锐利的老者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约莫五十多岁,左边胳膊似乎有些不便,活动时略显僵硬,但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松,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这便是退役老兵王大山。
“王大哥,清华和北师大的同学们看你来了!”王队长高声介绍。
吕辰快步上前,将特意准备的礼包和一瓶用红布细心包好的二锅头递上。
“王大山前辈,您好!我们是清华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来看望您了!这是一点心意,提前祝您中秋安康!”
王大山的目光在吕辰脸上停顿了一下,又扫过他身后的年轻人们,最后落在那瓶二锅头上。
他嘴角微微牵动,接过东西,声音洪亮而干脆:“好!同学们有心了!谢谢你们!”
他的老伴,一位慈祥的老太太,也闻声出来,笑着招呼大家进院子坐。
同学们立刻行动起来,帮着收拾院子里的柴火,清扫落叶。
吕辰、娄晓娥和小雨水则留在王大山身边,一边帮忙整理护林用的工具,一边陪他聊天。
王大山是山东人,是国家安置在此的荣誉村民,大儿子牺牲在朝鲜,如今和老伴带着小孙子生活。
他不仅是退役军人,也是烈属。
当吕辰问及他当年的部队时,王大山胸膛微微挺起,带着自豪:“四野!‘攻坚老虎’主力纵队的!”
吕辰的心猛地一跳!果然是“四野!”父亲吕铁锤曾经战斗过的部队!
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王前辈,我父亲……当年也在四野。”
王大山正准备点烟斗的手顿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吕辰,仿佛要穿透时光:“哦?你父亲,是哪部分的?”
吕辰深吸一口气:“报告前辈,家父吕铁锤,当年在东北野战军第十纵队,参加过辽沈和平津。”
“十纵!梁兴初的部队!”王大山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黑山阻击战’的硬骨头!好!打得好啊!”
他猛地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紧紧抓住吕辰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吕辰都感到有些生疼,但那传递过来的,是滚烫的情感。
“你们师!在黑山!硬生生扛了廖耀湘兵团三天三夜!炮弹把山头都削平了!没有你们死守,就没有后来主力合围,全歼廖兵团!你父亲……是好样的!是英雄!”
吕辰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眼眶阵阵发热。
历史的洪流与个人的命运,父辈的鲜血与后辈的追寻,在这间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通过一位老兵激动的话语,完成了跨越时空的对接。
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和无数像王大山一样的战士,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迎着炮火,奋勇冲锋的身影。
这时,其他同学也陆续干完了活,汇聚到院子里。
王卫国上前,向王大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老兵同志!原华北军区第xx集团军xx师战士王卫国,向您致敬!”
王大山看着王卫国挺拔的军姿,眼中流露出欣慰,回了一个虽不标准但极其用力的军礼:“好!都是好兵!”
李娟趁此机会,指着吕辰对王大山介绍道:“老前辈,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吕辰同学,他不光是清华的高材生,还是那本特别有名的小说《亮剑》的作者!他写这本书的灵感,很多就来源于他父亲吕铁锤同志讲述的故事。”
“《亮剑》?”王大山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我看过!写得带劲!李云龙团长,活脱脱就是我们那时候好多老伙计的样!有血性,有毛病,但打鬼子、打老蒋绝不含糊!没想到啊没想到,作者就是你?还是十纵的后人!好!写得好!没给你爹丢人!”
他显得异常兴奋,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解放东北纪念章”、一枚“解放华北纪念章”,还有一颗已经氧化变黑的子弹头。
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纪念章,然后拿起那枚子弹头,对围拢过来的年轻学生们说:“这玩意儿,是从我胳膊里取出来的。辽沈战役,冲锋的时候挨的。那时候,啥也没想,就想着冲上去,把阵地拿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声音沉浑有力:“同学们,你们现在搞建设,搞技术,就像我们当年打仗。我们那时候‘亮剑’,是为了消灭拿枪的敌人,保卫新中国。你们现在‘亮剑’,是为了攻克技术难关,建设新中国。阵地不一样了,敌人也不同了,可能是机器不转,可能是你们遇到的各种想都想不到的困难。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那股子‘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精气神,不能丢!碰到困难,就得有敢于‘亮剑’的魄力!就得有不怕牺牲、坚持到底的狠劲!”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个年轻人的心上。
它将《亮剑》书中那激昂的文字,与眼前这位伤痕累累的老兵、与那段真实壮烈的历史、与当下国家建设迫切需要攻坚克难的现实,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一种庄严而崇高的使命感,在同学们心中油然而生。
王大山又讲起了他参加平津战役,攻打天津时的经历。炮火连天,冲锋号响,战友们前仆后继……
他讲得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琐碎,但那真实的细节和饱满的情感,却拥有强大的力量,让吕辰等人仿佛置身于战场,看到了无数像父亲吕铁锤、像王大山一样的英勇身影,为了信仰和家国,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