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三楼,一处极尽奢靡的闺房内。鲛绡帐暖,瑞脑销金。红泠并未安歇,她只松松地绾着青丝,身着一袭藕荷色软缎寝衣,慵懒地坐在紫檀木梳妆台前。台上摆着数十个精巧的珐琅彩妆奁,里面盛着来自天南海北的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她正对着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用一支细细的青雀头黛,慢条斯理地描画着那双本就风情万种的眉。
烛光摇曳,映得她侧脸轮廓柔媚如画,眼神却深邃难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咚咚咚。”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进来。”红泠并未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一名身着灰布短打、身形精干的男子推门而入,恭敬地垂首立于门边:“老板娘。”
“查清了?”红泠放下眉笔,指尖拈起一纸鲜红的胭脂膏,对着镜子,轻轻点染着唇瓣。
“是。”男子声音低沉,“楼下那位白面书生,已查明身份。正是新上任不久,近日在邕州掀起偌大风波的通判大人——崔?,字皓月。”
“崔皓月……”红泠动作微微一顿,看着镜中自己朱唇轻启的模样,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皓月……清辉朗朗,皎皎无瑕。这名字,倒与他那人……很是相配。”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张清俊绝伦、却偏生带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凛然之气的面孔,“有趣。他的来历呢?”
“回老板娘,此人是庆历三年科举的探花郎,文采斐然,被官家亲点入翰林院为修撰。听闻是因上了一道什么……《安边十策》的劄子,言辞激烈,触怒了官家,才被贬谪至这邕州来的。”
“探花?翰林?”红泠眼中兴趣更浓,转过身来,眸光流转,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猎物,“竟是位翰林学士……贬官到此等烟瘴之地?呵呵……有意思。我原以为只是个有些手腕的酷吏,没想到……还是个才子。”她伸出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轻轻敲击着妆台,“他此番前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尝尝我这临江仙的菜色。看来……咱们这位崔通判,是嗅到什么味道了。”
她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继续盯着,他有何动向,即刻报我。”
“是。”男子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闺房内重归寂静。红泠却再无心思描眉画唇。她对着铜镜端坐,镜中的美人眉眼如画,艳光四射,然而那双妩媚的凤眸深处,却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崔皓月……
他为何突然来此?是因陈曙?还是察觉到了别的什么?
此人看似文弱,眼神却那般清明坚定,绝非易与之辈。
他来邕州后的一系列动作——肃贪、练兵、抚僮、颁布条令……雷厉风行,手腕老辣,完全不像个初出茅庐的翰林官。
红泠微微眯起眼,脑海中思绪飞转。这邕州城的棋局,似乎因为这位突如其来的“皓月”,变得愈发复杂而有趣了。她轻轻抚过自己光滑的脸颊,低语道:“崔皓月……但愿你别挡了我的路才好。否则……再皎洁的月亮,也有被乌云吞没的时候。”
与此同时,崔?三人已酒足饭饱,从临江仙出来。秋夜凉风一吹,驱散了楼内的暖香与喧嚣,却也让人的神经愈发清醒。
他们并未沿来时的大路返回,而是为图近便,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弄。月光被高墙窄巷切割得支离破碎,地面湿滑,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与阴影。
就在巷子行至中段,最狭窄昏暗之处!
“嗖嗖嗖!”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两侧墙头、巷口暗角骤然扑下!寒光闪烁,竟是十余名手持利刃、黑巾蒙面的黑衣人!他们动作迅捷无声,配合默契,瞬间便将崔?三人团团围在核心!浓烈的杀机如同实质,瞬间笼罩了整条小巷!
“大人小心!”阿岩反应极快,暴喝一声,已“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一个箭步挡在崔?身前,身形如铁塔般峙立!韦青蚨亦几乎同时抽出腰间短刀,与阿岩背对背,将崔?牢牢护在中间!她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四周敌人,僮家女子的悍勇在此刻展现无遗。
大战一触即发!
两名黑衣人率先发动,刀光如匹练,直劈阿岩面门与下盘!阿岩毫无惧色,怒吼一声,刀势沉猛,硬碰硬地迎了上去!“铛!铛!”两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那两名黑衣人竟被震得手臂发麻,踉跄后退!
阿岩得势不饶人,刀光展开,势大力沉,竟如猛虎入羊群,将正面之敌逼得节节败退!他乃邕江军副统领,历经严格训练与厮杀,勇武非凡,岂是这些寻常刺客所能比拟?
其余黑衣人见状,发一声喊,同时蜂拥而上,刀剑齐出,攻势如潮!场面顿时极度混乱!韦青蚨身形灵巧,短刀在她手中如同穿花蝴蝶,专挑敌人手腕、关节等要害下手,虽力量不及阿岩,却胜在刁钻狠辣,数名想从侧翼偷袭崔?的黑衣人,皆被她迅捷拦下,甚至反伤一人!
然而敌人毕竟人多,且训练有素,配合精妙。数把刀剑同时从不同角度攻向崔?,阿岩与韦青蚨虽奋力抵挡,亦难免左支右绌!眼看一柄毒蛇般的短剑就要刺中崔?肋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
巷口突然传来急促而熟悉的竹哨声!那是邕江军紧急集合驰援的讯号!
紧接着,脚步声如雷,火光骤亮!一队十余人、顶盔贯甲、手持刀枪弓弩的邕江军士兵,如同神兵天降,瞬间冲入巷中,反而将那些黑衣人反包围起来!
“保护通判大人!格杀勿论!”带队队正一声令下,士兵们如狼似虎般扑向黑衣人!
攻守瞬间易型!
这些黑衣人虽是死士,但面对成建制、配合默契、且装备精良的正规军,立刻落入下风。邕江军士兵三人一组,攻守兼备,弩箭精准点射,长枪突刺,刀盾格挡,不过片刻功夫,黑衣人便已伏诛大半,鲜血染红了巷壁青苔,地上躺倒了七八具尸体。
“留活口!”崔?冷静下令。
士兵们立刻改变策略,试图生擒剩余几人。然而那几人眼见事不可为,竟纷纷咬碎口中预藏的毒囊,或奋力撞向刀剑求死,转眼间便尽数殒命,竟未留下一名可审问的活口!
阿岩喘着粗气,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沫,走到那带队队正面前,疑惑道:“王队正?你们怎会来得如此及时?”
那王队正收刀入鞘,躬身向崔?行礼,这才答道:“回副统领,约莫一炷香前,有一蒙面人突然找到我们巡逻的队伍,声音急切,说崔通判在城南暗巷遇袭,命我等速来救援!我等不敢怠慢,立刻发讯并全速赶来!”
“蒙面人?”阿岩一愣,“可知是何人?”
王队正摇头:“那人身形极快,报完信便一闪身消失了,未曾看清面目。”
一旁的崔?闻言,心中猛地一动!
蒙面人……身形极快……
难道是……清秋?
是她一直在暗中跟随保护?还是她恰好撞见?
前几日病中的冰凉触感,昨夜书房外的相救,再加上今日的及时报信……种种线索交织在一起,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并未声张,只对王队正道:“辛苦了。清理现场,查明这些刺客身份。阿岩,你协助处理。”
“是!”阿岩与王队正齐声应命。
崔?则在韦青蚨紧张的护卫下,缓缓走出这条弥漫着血腥气的黑暗巷弄。月光重新洒落在他身上,青衫依旧,神色平静,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从未发生。
然而,他心中的波澜却未曾平息。刺杀,报信,临江仙,红泠……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漩涡?而那个一次次于黑暗中现身相救的女子,此刻又隐匿在何处?是否正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他?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崔?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路还很长,暗处的敌人已然亮出獠牙,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