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之内,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唐三藏端坐禅床。
他手里捻着佛珠,嘴里默诵着经文,可那颗本该澄澈如琉璃的佛心,此刻却乱如一团被野猫抓过的麻线。
他时不时抬起眼,视线带着三分幽怨,七分无奈,飘向斜躺在不远处软榻上的那个罪魁祸首。
李道兴正悠闲地翘着二郎腿。
他嘴里哼着长安城里不知哪个勾栏里的靡靡之音,身旁两位身段妖娆的宫女正殷勤地为他捏肩捶腿。
他拈起一颗葡萄,慢悠悠地送进嘴里,快活得像个不问世事的神仙。
猪八戒在院里,正对着一口大水缸照镜子。
水面倒映出他那张猪脸,他一会儿长吁短叹,愁这取经路山高水远;一会儿又咧开大嘴嘿嘿傻笑,美滋滋地盘算着能在这女儿国多逍遥几日。
整头猪的精神状态,在成佛和还俗之间反复横跳。
沙悟净则蹲在角落,用一块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从不离身的行李担,仿佛要把上面的每一寸木纹都盘出包浆来,借此来抵御内心的焦躁。
唯有孙悟空。
他坐在门槛上,金箍棒被他横在膝前,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棒身,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火眼金睛望着天边的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爷。”
唐三藏终是破了功,他感觉自己再不开口,心里的火就要把经文给烧了。
“我们……究竟要等到何时?”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长安路途何其遥远,信使这一来一回,恐怕就是数月光景,贫僧……贫僧实在等不起啊!”
李道兴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吐出一颗葡萄籽,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落入院角的痰盂里。
“圣僧,急什么。”
“俗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循循善诱道:“你趁这个机会,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心态放得平平的,接下来的路,走起来才更有劲嘛。”
“再说了,”他冲唐三藏挤了挤眼,“这女儿国山清水秀,姑娘们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就当是带薪休假,享受享受福报,有什么不好的?”
唐三藏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把手里的佛珠给生生掐断。
带薪休假?
享受福报?
自己肩负皇恩佛旨,为了普度众生才踏上的西行之路,到了他嘴里,竟成了这般轻佻的风流假期?
“王爷!”唐三藏的声音陡然拔高,“贫僧乃出家人!身负天子重托,心向西天我佛!岂能在此沉溺享乐,虚度光阴!”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掌事女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恭敬:“启禀各位上邦天使,我王陛下驾到。”
话音刚落,西凉女王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已莲步轻移,走入庭院。
她今日褪去了那身威仪凛然的凤袍,换上了一袭淡紫色的宫装长裙。
这一换,便卸下了三分君临天下的气场,平添了七分属于女子的柔美与温婉。
她的出现,让这间原本气氛压抑的驿馆庭院,都瞬间明媚了三分。
猪八戒的眼睛当场就直了,口水差点没挂下来,连忙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僧衣,拼命挺起那硕大的肚腩,试图展现出几分威武雄壮。
唐三藏也急忙起身,双手合十,躬身行礼:“贫僧见过女王陛下。”
然而,女王的目光却直接越过了所有人。
那双视线,笔直地钉在了唐三藏的身上。
她那向来冷寂如寒潭的凤眼里,竟燃起了两簇跳动的、灼热的火焰。
归附大唐。
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条由眼前这个男人开启的道路。
不,不是李道兴。
是唐三藏。
李道兴为她描绘的那幅宏伟蓝图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阴阳调和,血脉延续。
既然西凉要彻底融入大唐,那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一场象征着结合与新生的联姻。
而眼前这位来自东土大唐,仪表堂堂,又贵为天子御弟的圣僧,无疑是这场联姻最完美、也是唯一的人选。
女王胸口微微起伏,压下了心头的万千波澜,那个将彻底改变西凉国运的决定,已然做出。
她挥了挥手。
一众宫娥与女官悄然退下,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师徒四人和李道兴他们。
“唐长老。”
女王开口,声音清越,每个字都像敲在实木上的钉子,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朕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商。”
唐三藏心里咯噔一下,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陛下……请讲。”
女王凝视着他那张俊秀的面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朕欲以西凉为嫁,招长老你为王,你我二人,结为夫妻,共理国政。”
“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轰!此言一出,无异于又一道九天神雷,精准无误地劈在了师徒四人的天灵盖上!
猪八戒的大嘴猛地张开,大得能直接塞进一个大肉包子,手里的九齿钉耙“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都浑然不觉。
“师……师父要当王了?”
沙悟净也是满脸呆滞,脑子彻底宕机。
唐三藏本人,更是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再蔓延至脖颈,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一个自幼在寺庙清修的出家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一个美得不似凡尘中人的女王,要拿一整个国家当嫁妆,嫁给他?
说实话,就在那一个瞬间,他的心,乱了。
那颗他自诩坚如磐石、万劫不磨的向佛之心,在那一刻,狠狠地、剧烈地,失控地狂跳了一下。
他脑海中甚至失神地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能留在此地,与这般佳人相伴,坐拥万里江山……岂不比那西天路上的风霜雨雪、妖魔鬼怪,要好上千倍、万倍?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便被他用尽全部的定力强行压了下去。
“阿弥陀佛!”
他连声宣着佛号,像是要驱散心中的魔障,踉跄地后退一步,深深躬下身去。
“陛下厚爱,贫僧……贫僧愧不敢当!”
“贫僧乃方外之人,六根早已清净,西行取经,普度众生,是贫僧毕生之誓,万万不敢……不敢有此妄念!”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的拒绝听上去斩钉截铁,可那慌乱闪躲的眼神,和微微发颤的声线,却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好个妖精!你好大的胆子!”
孙悟空可不管你什么女王不女王,他一听这女人要拐走他师父,当场就炸了!
金箍棒“噌”的一声,金光暴涨,已被他擎在手中!
“俺老孙的师父,是要去西天取经成佛的!岂能被你这女怪缠住!吃俺老孙一棒!”
说着,他手臂肌肉坟起,就要轮棒砸下!
然而,一只手却轻飘飘地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是李道兴。他阻拦住了欲要动手的孙悟空!
“猴哥,猴哥,别激动。”
李道兴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懒散模样,冲着孙悟空挤了挤眼。
“打打杀杀多伤和气,影响咱们大唐和西凉的邦交嘛。”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这叫政治联姻,懂不懂?为了两国人民的世代友好,牺牲一下你师父的个人幸福,也是值得的嘛,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孙悟空当场一愣。
他看看一脸坏笑的李道兴,又看看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师父,一时间,棒子是举也举不起,放也放不下,猴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女王见唐三藏拒绝,脸上却不见恼怒,反而幽幽一叹,眼中流露出一丝楚楚可怜的伤感。
“长老误会了。”
“朕此举,并非只为一己之私情。”
她的声音变得恳切而庄重。
“西凉归唐,是开启新生。然我一国女子,阴阳失调,血脉传承已是立国之危。长老乃大唐御弟,身负东土龙气,是天命之人。你我结合,诞下子嗣,方能为我西凉子民带来真正的生机,为我两国融合,立下万世不拔之基石。”
“这,同样是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女王的目光变得清澈而坚定,直视着唐三藏的眼睛。
“与长老西行取经一样,皆是功德无量之举。”
她竟将李道兴当初那套说辞,学了个七七八八,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唐三藏。
唐三藏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只觉得自己的禅心,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经文佛理,在这一刻都失去了作用。
女王见火候已到,也不再紧逼。
“朕言尽于此,还望长老好生思量。”
“朕,不会强迫于你。这几日,你便安心在驿馆住下,什么时候想通了,朕的宫门,随时为你敞开。”
说完,她深深地、留恋地看了唐三藏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而后,她转身,飘然而去。
庭院里,只留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仿佛被架在火上烤的唐三藏,和三个面面相觑,彻底傻眼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