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瓦缝里漏下几缕月光,照在供桌上那具疫民的尸体上。她的眼睛还睁着,眼白里布满血丝,像两颗泡发的红樱桃。白芷伸手合上她的眼睑,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姐...狗娃缩在她身后,小手攥着她的衣角,我们...还走吗?
铁心已经收拾好药箱,刀鞘别在腰间,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陆轻尘蹲在门口望风,听见远处传来铜锣声。官差巡街了。他压低声音,刚才那三个女人跑的方向...好像是往城南去了。
墨言的手指在弩弦上轻轻一弹。有火把。他示意众人看向巷口——三个穿皂隶服的官差举着火把,正往这边过来。
铁心拽着狗娃往庙后跑,翻后墙!
庙后是一堵矮墙,爬满藤蔓。陆轻尘先翻过去,伸手拉白芷。白芷抱着药箱,脚刚踩上墙头,就听见官差的吆喝:站住!什么人?
火把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为首的官差是个络腮胡,腰间别着把铁尺,声音像敲破锣:半夜三更翻墙,不是贼就是匪!
官爷饶命!陆轻尘扑通跪下,我们是逃难的!从北边过来的,家里遭了瘟,一路要饭到这里!
络腮胡眯起眼,铁尺敲了敲墙头:逃难?北边瘟疫早封了路,你们怎么过来的?
我们...我们躲在山里。白芷接口,我男人会采药,勉强活下来。这不正找药铺想换点吃的?她指了指药箱,里面都是干草药,没值钱东西。
络腮胡盯着她怀里的药箱,又看看她沾着泥的布鞋。带你们去见里正。他挥了挥手,
铁心和墨言对视一眼,墨言无声地摇摇头。但官差已经揪住陆轻尘的后领,往巷外拖。白芷抱着药箱跟上,狗娃被另一个官差拎着胳膊,吓得直哭。
他们被押着穿过几条街,来到一座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大空场。篱笆外挂着块破木牌,歪歪扭扭写着隔离营。场里搭着上百顶草棚,棚顶铺着发霉的稻草,棚内用竹席隔出一个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躺着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臭的药味,混着病人身上的酸气。白芷刚走进去,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呻吟声,还有孩子的哭闹。
这...这是哪儿?陆轻尘瞪大眼睛,官爷,我们不是要来这里...
这是官府设的隔离营。络腮胡把铁尺往地上一戳,所有染病的人都得关在这儿。你们既从疫区来,就得先隔离。
可我们是医师!白芷急了,能帮忙照顾病人!
医师?络腮胡嗤笑一声,上个月来了个自称郎中的,结果自己先染了病,现在还在草棚里挺着呢!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蜷缩的身影,你们也一样,进去就别想出来!
草棚里的人听见动静,纷纷转过脸来。他们的脸大多肿得变形,皮肤泛着青紫色,嘴角挂着血沫。有个穿粗布衫的老汉挣扎着爬起来,抓住白芷的衣角:姑娘...有药吗?我家小孙子...烧得直说胡话...
白芷蹲下来,摸了摸老汉的额头——烫得吓人。她打开药箱,取出几包药材,这是我配的退热药,熬成汤喝...
住手!络腮胡冲过来,一把打翻她的药箱,药材撒了一地,谁准你动药的?里正有令,这里只进不出!要药?去外头找!这儿的病人,等着自生自灭吧!
老汉急得直咳嗽,痰里带血:官爷...求求你...我家小豆子...
小豆子早没了!旁边的草棚里传来尖叫,昨天还活着,今天就烂得认不出来了!一个妇人掀开竹席,露出里面一具肿胀发黑的尸体,官爷,把我们放出去吧!这鬼地方...
放出去?络腮胡吼道,放你们出去,瘟神跟着你们满城跑?都给我老实待着!他踢了踢脚边的破碗,吃饭的时候会有人送粥,喝了就闭上嘴!
白芷看着地上的药材,眼眶发红。她捡起一包被踩碎的紫地丁,手指微微发抖。
白大夫。铁心拉了拉她的袖子,别争了。
可他们...白芷抬头,看见草棚里有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蜷缩在母亲怀里。女孩的脸上全是红斑,嘴唇干裂,却还在小声喊:娘...喝水...
母亲哭着把女孩搂得更紧:官爷,求求你...给孩子点水喝吧...
络腮胡不耐烦地挥挥手:每人半碗粥,喝完就闭嘴!他转身对随从喊,去厨房盛粥!
随从拎着木桶过来,粥里飘着几粒米,混着草屑。母亲颤抖着接过碗,喂女孩喝了两口。女孩突然剧烈咳嗽,粥从鼻子里喷出来,溅在母亲的衣襟上。
没用的。络腮胡冷笑,这病,神仙来了也治不好。
白芷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抓住络腮胡的胳膊:你骗人!这病能治!我师傅的方子...
你师傅?络腮胡甩开她的手,你师傅要是能治,早该在京城当御医了!他指着草棚里的尸体,看见那些烂肉了吗?这就是治不好的下场!
白芷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竹篱笆上。篱笆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像块浸了水的破布。她望着草棚里那些绝望的脸,忽然想起赵天佑说的话——这瘟疫,是人祸。
狗娃。她蹲下来,擦掉孩子脸上的泪,姐姐教你认药,好不好?
狗娃抽着鼻子点头:嗯...
络腮胡不耐烦地喊:都老实点!再闹,把你们扔去乱葬岗!
草棚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白芷打开药箱,把散落的药材重新包好。她的手指在药材上轻轻抚过,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铁心大哥。她低声说,你去看看那边的药铺,有没有剩下的药材。
铁心皱眉:太危险了。
总得试试。白芷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坚定,总有人能活下来的。
络腮胡听见了,走过来揪住她的衣领:你敢跑?
我没跑。白芷平静地说,我在救人。
络腮胡的手松开了。他盯着白芷看了半晌,忽然转身对随从说:去把里正叫来。
随从应了一声,跑出了隔离营。
络腮胡盯着白芷,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你以为里正会信你?这儿的规矩,是只进不出
白芷没有说话。她望着草棚里那个咳嗽的小女孩,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远处传来脚步声。里正来了,是个穿绸缎衫的胖子,摇着蒲扇,身后跟着两个扛着刀的护卫。
怎么回事?里正瞥了眼络腮胡,又闹什么?
这女的说她会治病。络腮胡指着白芷,我怕她煽动闹事。
里正上下打量着白芷,目光落在她的药箱上:你会治病?
略懂一二。白芷说,见过些时疫。
里正笑了,蒲扇敲了敲手心:巧了!昨儿个有个染病的秀才,说能写状子告官。我把他关在柴房里,今早已经烂得不成样了。他指了指草棚,你也一样,要治?先治治你自己!
白芷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望着里正身后的护卫,又看了看草棚里的病人,忽然笑了:好。我治。
里正愣了愣:你治什么?
治这瘟疫。白芷说,但得让我看病人。
里正眯起眼:行啊。不过...他指了指草棚,要是治不好,你就和他们一起烂在这儿。
白芷点头:成交。
络腮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里正挥手制止了。
白芷走进草棚,蹲在那个咳嗽的小女孩身边。她取出银针,在女孩的合谷穴轻轻一刺。女孩浑身一颤,咳嗽声小了些。
娘...女孩小声喊。
母亲哭着抓住白芷的手:姑娘...求求你...
别怕。白芷轻声说,会好的。
草棚外的络腮胡看着这一幕,嘴角的冷笑慢慢僵住。他望着白芷的背影,又看了看里正,忽然低声说:里正大人,这女的...怕不是普通医师。
里正眯起眼:怎么说?
她刚才扎针的手法...我见过。络腮胡挠了挠头,上个月京城来的御医,就是这么扎针的。
里正的蒲扇停住了。他盯着白芷的背影,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草棚里,白芷继续给小女孩施针。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鸟。阳光透过竹篱笆的缝隙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金斑。
远处,乌鸦的叫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听起来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