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曦光刚刚刺破云层,将演武场上精铁铸就的兵器架染上一层淡金。
汗水与钢铁的气味交织在微凉的空气中,威远镖局的镖师们正各自挥洒着力气,虎吼之声此起彼伏。
然而,今日的气氛却与往常的酣畅淋漓截然不同,一种诡异的沉闷,如蛛网般悄然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风暴的中心,是那个平日里最不起眼,也最受敬重的老账房——老周头。
他佝偻着背,像一截枯木,凑在几名资历最老的镖师身旁,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恰好能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咳,几位老哥,昨夜我给铁娘子送安神汤,无意间听到一句……她说,总镖头的血脉,似乎……似乎带着一股子妖气。”老周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精明的恐惧,“你们想啊,前夜杀手夜袭,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总镖头接任之后。这会不会是……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此言一出,仿佛一滴滚油落入沸水,瞬间炸开了锅。
原本只是私下里的些许议论,此刻被老周头这半真半假、引经据典的“内部消息”一点,彻底化为燎原之火。
“妖气?难怪我觉得总镖头身上总有股说不出的寒意!”
“对啊!一个女流之辈当家,本就坏了我们威远镖局百年的规矩!现在还惹来妖祸,这是要拉着我们所有人陪葬吗?”
一名与楚家素有旧怨的趟子手,名叫赵虎,更是振臂一呼,唾沫横飞:“弟兄们,这镖局是我们拿命换来的家当,不是她楚凌霜一个人的!我提议,立刻召开镖局大会,罢免她的总镖头之位!否则,等那妖祸上门,我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罢免总镖头!”
“罢免她!”
群情激愤,声浪如潮。
楚凌霜闻声而来,一身劲装,面若冰霜。
她看着那些曾经对自己笑脸相迎,此刻却面目狰狞的“同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又冷又痛。
“都给我住口!”她清冷的嗓音灌注了内力,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我楚家世代镇守北境,忠烈满门,何时成了你们口中的妖邪!”
赵虎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地顶撞:“忠烈?谁知道呢!我们只知道,你爹楚山河当年可是被玄门圣人亲自定罪的‘通妖叛国’之徒!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谁敢保证你不是妖族余孽!”
“你找死!”楚凌霜怒火攻心,体内那股躁动不安的血脉之力瞬间喷涌。
她一声厉喝,纤秀的右掌对着身旁一人合抱的测力石桩猛然劈下!
“咔嚓!”
坚逾精钢的石桩应声而断,碎石四溅!
这一掌之威,让所有叫嚣的镖师们齐齐噤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楚凌霜还未来得及享受这片刻的震慑,一股逆血猛地从喉间上涌。
她强行压制,嘴角却还是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
这一幕,比劈断石桩更具冲击力!
“看!她动用力量就会吐血!这绝对不是正道功法!”
“是妖力反噬!老周头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妖孽!”
刚刚被压下去的恐惧与猜疑,此刻百倍千倍地反弹回来。
众人哗然,眼神中的鄙夷与畏惧,像一根根毒刺,扎得楚凌霜遍体鳞伤。
她死死咬着嘴唇,任由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心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却驱不散楚凌霜心底的寒意。
她换了一身素衣,独自一人,脚步沉重地走向城外那座名为“断缘桥”的石桥。
桥下流水淙淙,仿佛能冲刷掉世间一切牵绊。
她从怀中取出一份用锦囊包裹的婚书,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这是她与苏玄策的婚约,是儿时两位父亲酒后的一句戏言,却成了她如今唯一的念想和最大的拖累。
“苏玄策,你非池中物,我已知晓。你数次暗中救我,这份恩情,我楚凌霜来世再报。”她低声自语,楚家的劫数,我自己扛,何必再将你这等天骄,拖入这无底的深渊。”
她取出一枚火折子,正要将那婚书点燃,一道淡漠而熟悉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你觉得是儿戏,我却不这么认为。”
楚凌霜猛然回头,只见苏玄策不知何时已站在桥头,月白长衫,风姿卓绝。
他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正静静地看着她。
“你……”楚凌霜心中一颤,强作镇定,“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苏玄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
他的掌心,一团灰烬凭空浮现,正是那枚他早已焚毁的旧符。
他指尖妖力流转,那些灰烬竟如时光倒流般重新汇聚,凝结成符纸的模样。
符纸之上,一道殷红如血的印记,闪烁着古老而强大的气息。
“此乃我苏家先祖以命血所立的‘同盟之契’,而非你口中的儿戏婚书。”苏玄策的目光深邃如海,直视着楚凌霜震惊的双眸,“契约有灵,誓约如山。这上面,不仅有我苏家先祖的血印,更有你楚家先祖的魂誓。你退,我不退。”
话音落,婚书在她手中变得滚烫,仿佛在回应着他的话语。
楚凌霜呆立当场,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威远镖局后院的柴房内,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铁娘子手持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身形如鬼魅般贴在柴房的阴影里。
她已经盯了老周头很久了。
柴房内,老周头正跪在地上,神情癫狂而虔诚。
他咬破指尖,以自己的鲜血为墨,在一张特制的符纸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
铁娘子内力精湛,目力过人,清晰地看到那血字的内容——“楚家血脉已动,玄牝之力觉醒在即,玄门封印松动,请圣人早做定夺!”
“老狗!”铁娘子再也按捺不住,一声怒喝,身形如离弦之箭暴起,直扑老周头后心!
老周头骇然回头,他没想过反抗,而是狞笑一声,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化作一团血雾将自己包裹。
“血遁术!”
这是魔道中最阴损的逃命法术,以燃烧自身精血为代价,换取瞬间的远遁。
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血雾升腾的刹那,柴房的土地猛然破开,一道血色触手如毒蛇出洞,精准地缠住了老周头的双腿。
那触手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吸盘,瞬间刺入他的血肉!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中,老周头半边身子的精血被疯狂吞噬,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一道与苏玄策有七分相似,却更显邪魅妖异的身影从地底缓缓升起,正是他的“血炼者”分身。
苏玄策的本体紧随其后,缓步踏入柴房,看都未看在地上抽搐的老周头一眼。
他径直从其怀中搜摸,很快,一枚温润的白玉牌落入他手中。
玉牌之上,精雕细琢着两个字——莲心。
“莲心玉牌……元虚子座下‘清净堂’的暗探信物!”铁娘子认得此物,顿时怒发冲冠,一脚将老周头踢得翻滚出去,“这老狗!他在我们威远镖局潜伏了三十年!三十年啊!就是为了今天?”
苏玄策捏碎了玉牌,眼神冰冷:“三十年,只为一朝功成。元虚子的耐心,倒是比我想象的更好。”
当晚,夜幕低垂。
苏玄策召集了镖局上下所有还能站立的人,齐聚于演武堂。
他没有多言,只是在堂前设下香案,随即,他的“灵枢者”分身凭空出现,双手结印,一道光幕在众人面前展开。
光幕之中,一段被尘封的历史记忆,如画卷般徐徐上演。
那是在北境玄门关,尸山血海,战火滔天。
一个伟岸的身影,正是楚凌霜的父亲,当年的北境大将军楚山河。
影像中,他并非通妖叛国,而是手持一份密卷,对天怒吼:“元虚子!你这伪君子!暗中抽取我人族万里边疆的气运,供养你一己道基!今日我楚山河,便要联合妖庭残部,向天下揭发你的罪行!”
然而,回应他的,是铺天盖地的玄门法术和元虚子冰冷无情的声音:“楚山河通妖,罪证确凿,当诛!所有守关将士,一并清算!此为,清道之劫!”
影像的最后,楚山河浑身浴血,被无数法宝贯穿,却依旧屹立不倒。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天长啸:“天道不公!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后世若有苏姓者现,必是我楚家盟约之人!持我血脉,共讨伪圣——”
影像戛然而止。
演武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扑通”一声,赵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朝着楚凌霜的方向,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瞬间见血。
“总镖头……小姐……我们……我们错怪您了!我们……都是瞎了眼的蠢货啊!”
“我们错了!”
“请总镖头责罚!”
所有镖师,无论之前如何叫嚣,此刻尽皆跪倒在地,悔恨的泪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泣不成声。
楚凌霜站在人群之前,早已泪流满面。
父亲的冤屈,家族的清白,在这一刻,终于昭然若揭。
她心神激荡,那股潜藏于血脉深处的玄牝妖脉,受到这剧烈情绪的牵引,再度疯狂躁动起来,其势之猛,远超以往!
更可怕的是,这股力量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竟与不远处的苏玄策体内那股沉静如海的妖庭血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嗡——!
一股无形的气旋以两人为中心轰然形成,演武堂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水,烛火疯狂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楚凌霜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要被这股力量撕碎,痛苦地闷哼一声。
苏玄策脸色一变,立刻意识到不妙。
他一步踏出,瞬间来到楚凌霜身前,不顾男女之嫌,双手果断握住了她冰冷而颤抖的手。
“凝神,抱元守一!我助你稳固心神!”
他低喝一声,体内功法运转,正是那神秘的“双生共鸣诀”。
刹那间,两人的识海毫无防备地向对方敞开,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交汇。
苏玄策看到了一个幼小的女孩,躲在冰冷的尸堆之中,捂着耳朵,绝望地听着自己父亲的呼吸声一点点断绝。
楚凌霜也看到了一名高贵的少年,在金碧辉煌的妖庭宫殿中,被无数同族鄙夷、唾弃,最终被无情地逐出家门,背影孤独而倔强。
痛苦与痛苦相连,绝望与绝望交织。
就在这共鸣的最深处,他们共同的识海之中,一道混沌不清的虚影缓缓浮现。
那虚影模糊了面容,却散发着君临天下的无上威压。
一个古老、宏大、不辨男女的帝音,仿佛从万古之前传来,在他们灵魂深处低语:
“双血合,玄门开。”
苏玄策心头剧震,如遭雷击!
他猛地抽回双手,身形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
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共鸣,不仅仅是血脉的交融,更像是一把钥匙,正在开启一扇禁忌的大门,加速唤醒了某种沉睡在天地之间,连他都感到心悸的古老存在。
他豁然抬头,望向堂外漆黑的夜空。
不知何时,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沉重,仿佛整个威远镖局,乃至整座风雪城,都被一双无形的巨眼死死盯住。
一场远比元虚子和清净堂更加恐怖的风暴,似乎正在天穹之上,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