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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西头的老戏台拆了三个月,废墟上却夜夜亮起灯笼。不是寻常的红纸灯笼,是些用竹篾扎成的人形,外头糊着层发白的棉纸,里头点着豆大的灯火,远远看去,像一排站在暗处的人,举着灯在戏台旧址上游荡。

最先发现的是收废品的老马,他说头天夜里推着板车经过,看见灯笼里的“人”在动——竹篾扎的胳膊抬起来,棉纸糊的手指着他,嘴里还飘出些细碎的唱腔,咿咿呀呀的,像是失传多年的《夜巡记》选段。“那调子邪门得很,”老马蹲在废墟边,卷着旱烟的手指敲着块断裂的戏台木板,“我爷当年就是唱《夜巡记》的老生,文革时被斗死在这戏台上,临死前还吊着嗓子喊‘奸臣当道,我死不瞑目’。”

我夜里揣着煤油灯过去时,正赶上灯笼“排戏”。七八盏灯俑站在戏台残存的台基上,有的扎着官帽,有的梳着旦角头面,棉纸脸上用墨笔画着眉眼,却都没有嘴。它们随着风摆来摆去,棉纸裙摆扫过碎砖,发出“沙沙”的响,倒真像台下有观众时的互动。最中间那盏灯俑特别高,扎着翎子,手里举着杆纸糊的长枪,枪尖对着西边的城隍庙,棉纸脸的额头上,用朱砂点了个诡异的红点,像滴没擦净的血。

“那是‘夜巡将军’的扮相。”住在戏台后巷的陈瞎子摸着墙走过来,他虽眼盲,耳朵却尖,“每天夜里准点‘开戏’,唱的都是《夜巡记》里的武戏,就是没台词,光有动作。前儿个我听见‘枪’掉在地上,跑去摸,摸到把铁的,沉甸甸的,不像竹篾扎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摸过去,在台基裂缝里果然摸到根铁枪头,锈迹斑斑,尖上还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凑近闻有股土腥气。这时,灯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棉纸翅膀似的袖子互相拍打,发出“噼啪”的响,像是在打斗。最中间的“将军”灯俑猛地转向我,纸脸对着我,没嘴的地方突然凹下去一块,像是在“看”。

突然,所有灯笼的火光都变成了绿色,棉纸上映出些模糊的影子,像是无数只手在里面抓挠。我举着煤油灯照过去,发现棉纸后面不是竹篾,而是层薄薄的人皮——黄皱皱的,带着细毛,指甲印深深嵌在纸里。吓得我手一抖,煤油灯摔在地上,火苗窜起来,燎到最近的灯俑,那灯俑竟“嗷”地叫了一声,像活人被烧的痛呼,接着整排灯俑都动了,竹篾骨架发出“咯吱”的断裂声,朝着我围过来。

“别烧!”陈瞎子突然喊,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撒出把糯米,“它们是戏班的冤魂,当年被活活钉死在戏台柱子上,竹篾里裹的是他们的骨头渣!”

糯米落在灯俑上,绿火“滋滋”地灭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竹篾,果然缠着些灰白色的碎骨。最中间的“将军”灯俑棉纸烧破了,露出根森白的腿骨,骨头上还钉着半截生锈的铁钉。“那是班主,”陈瞎子声音发颤,“他当年不肯改戏词,被人用铁钉穿了琵琶骨,吊在梁上活活饿死的,死前还在唱‘夜巡三百里,护得一城安’。”

我突然想起镇志里的记载:1948年秋,戏班因上演影射时局的《夜巡记》,被地方武装围捕,十二人全被虐杀在戏台,尸体封在台基下,对外宣称“卷款潜逃”。

这时,灯俑们突然安静下来,转向戏台东侧的老槐树。树洞里传出“咚咚”的敲鼓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打板。陈瞎子脸色骤变:“是‘催场鼓’!他们要演最后那段‘殉城’了!”

话音刚落,灯俑们竟真的摆出了殉难的姿势:“将军”灯俑跪在台基边,脖子上的竹篾圈突然收紧,像被人勒住;旦角灯俑扑倒在地,棉纸裙摆下渗出暗红的液体,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丑角灯俑则用“手”指着天空,纸脸的眼睛处破了两个洞,露出里面的黑炭,像在瞪着什么。

我突然注意到台基角落有块松动的石板,掀开一看,底下是个黑窟窿,飘出股浓烈的血腥味。洞里堆着些破烂戏服,其中件老生褶子上绣着“巡”字,衣角沾着干涸的黑血,摸上去硬邦邦的,像块陈年的血痂。

“这是班主的戏服。”陈瞎子摸了摸褶子的质料,“他总说这衣服上的‘巡’字是用朱砂混着自己的血绣的,能辟邪。”话音刚落,洞里突然滚出个东西,是个竹制的小令牌,上面刻着“夜巡”二字,令牌背面,竟粘着片指甲,泛着青黑色。

就在这时,所有灯俑的火光同时熄灭,废墟陷入一片漆黑。陈瞎子突然抓住我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在找这个……当年班主就是用这令牌调动乡勇护城,被说成通匪的铁证……”

黑暗里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像是戏班的人在台基上踱步,竹篾摩擦的“咯吱”声中,混进了低沉的唱腔:“夜巡三百里,枪挑乱臣贼……”唱到“贼”字,声音突然拔高,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有人从台上摔了下来。

我摸出火柴点亮,只见“将军”灯俑倒在地上,竹篾脖子断成两截,里面滚出颗头骨,眼眶里还嵌着半片棉纸,像残留的眼白。其他灯俑都低着头,棉纸脸上的墨画眉眼全被血水晕开,变成一张张模糊的哭脸。

“找到令牌,他们就能瞑目了。”陈瞎子把令牌放进洞底的戏服口袋,“当年他们护的城早没了,但这口气咽不下啊。”

火柴燃尽的瞬间,灯俑们突然集体亮起暖黄的光,棉纸脸上的眉眼变得清晰柔和,像画上的人活了过来。它们慢慢飘向空中,排成一列,朝着城隍庙的方向移动,竹篾骨架轻得像鸿毛,唱腔也变得悠扬:“夜巡三百里,归得一城安……”

陈瞎子站在原地,对着灯俑的方向作揖,我看见他瞎了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等晨光漫过废墟,台基上只剩些散落的竹篾和棉纸碎片,像昨夜的一切只是场梦。但那块刻着“夜巡”的令牌,分明还在我口袋里,沉甸甸的,带着体温似的暖意。

后来,镇上重建了戏台,公演的第一出戏就是《夜巡记》。当演到“殉城”那段,台下突然起了阵清风,吹得所有戏服的衣角都朝着西头的废墟方向飘,像是有十二道看不见的身影,在台下静静看戏,听到“护得一城安”时,风里竟混着清晰的叫好声,脆生生的,像极了当年戏班的童伶腔。

而我口袋里的令牌,每逢月圆夜就会发烫,凑近耳边听,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从戏台到城墙,又从城墙回到戏台,一圈圈,永不停歇,像场永远演不完的夜巡,守着镇子的安宁,也守着那些未说出口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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