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西头的老染坊,三十年没开过门了。最近却总在午夜飘出靛蓝的雾气,雾气里混着股苦杏仁味,闻着让人头晕。更怪的是,染坊后墙的砖缝里,每天清晨都会渗出些蓝黑色的水,顺着墙根流到街上,在青石板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幅没干的画。
最先发现的是收破烂的老马,他说某天半夜路过,看见染坊的木窗上映着个影子,正弯腰在染缸前搅靛蓝,影子手里的长杆搅得飞快,缸里的泡沫翻涌,竟泛着血一样的红光。“我喊了声,那影子猛回头,脸白得像张纸,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手里的杆‘哐当’掉在缸里,雾气‘唰’地就收了,再看啥都没了,就缸沿上挂着缕蓝布条,摸着黏糊糊的。”老马蹲在染坊门口,手里的铁钩在地上划着圈,“那布条我留着了,回家一洗,水都变成了黑的,晒了三天,硬得像块铁皮。”
我带着老马给的布条过去时,日头刚偏西,染坊的木门上挂着把大铁锁,锁鼻都锈成了疙瘩,锁身上刻着个“苏”字,笔画被锈吃了一半,看着像“死”字。推开门时,“吱呀”声能惊飞半条街的麻雀,门轴里掉出些木屑,混着蓝黑色的粉末,捻在手里滑溜溜的,像抹了层油。
院子里堆着十几个大缸,缸口盖着木板,木板缝里往外渗蓝雾,闻着比老马说的更冲,苦杏仁味里还掺着点腥气。最西边的缸没盖木板,缸沿结着层蓝黑色的硬壳,像冻住的湖冰,敲开一块,底下的液体黑得发稠,搅一搅,竟浮出些细碎的骨头渣,白森森的,看着像人指骨。
“这是苏家的染坊。”住在隔壁的陈婆婆端着碗清水过来,水碗里漂着些艾草,“当年苏家老爷子开的,专染蓝布,说他家的布‘浸过三遍血,晒过七日阳’,穿在身上刀枪难入。后来闹兵灾,苏家少爷被抓了壮丁,少奶奶等着等着,就把自己泡进染缸里了,人们发现时,整个人都成了块蓝布,缸底沉着把剪刀,尖上还挂着她的头发。”
陈婆婆用艾草蘸了蘸水,往缸里洒了洒:“少奶奶叫素娘,手巧得很,染的布上总绣着枝兰草,针脚比头发丝还细。她男人走那天,她在染坊门口种了棵玉兰,说‘兰花开时,就是他回来的日子’。”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院角果然有棵玉兰,树干歪歪扭扭的,却开得正盛,花瓣白得像浸过月光,只是花心泛着点蓝,像染过色。树下埋着个陶罐,罐口露着块布角,蓝盈盈的,正是素娘染的那种布,布上绣着兰草,只是草叶的尖上,绣着个小小的“归”字,针脚突然乱了,像没绣完就被扯走了。
突然,最东边的缸“咕噜”响了一声,蓝雾猛地涌出来,在院子里聚成个女人的形状,穿着蓝布衫,梳着发髻,手里捏着根染杆,杆头还滴着蓝水。她转身时,我看见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黑洞,可嘴角却翘着,像在笑。
“她在染布。”陈婆婆把水碗往我手里一塞,“快,用艾草水泼她,她怕这个。”
我刚举起碗,那影子突然开口,声音像浸在水里泡过,又闷又哑:“他回不来了,你们谁也别等了。”她说着,染杆往旁边的缸里一搅,缸里的蓝水突然沸腾起来,溅出的水珠落在地上,竟烧出些小坑,“当年他说‘等我’,我信了,你们呢?”
院子里的蓝雾越来越浓,那些大缸都跟着响起来,“咕噜咕噜”的,像在应和她的话。玉兰花瓣开始往下掉,落在地上就变成蓝的,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染汁里。
“苏家少爷回来了。”陈婆婆突然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上个月有人在码头看见他了,瘸着条腿,怀里抱着块蓝布,说要找素娘。”
蓝影猛地一顿,染杆“哐当”掉在缸里。她慢慢转过身,黑洞洞的眼睛对着院门,蓝雾渐渐淡了,露出底下的缸沿,上面摆着块叠得整齐的蓝布,布上绣着兰草,草叶尖上补了个“来”字,针脚又细又稳,像刚绣完。
这时,院门外传来拐杖敲地的声,一个瘸腿的老头扶着墙进来,怀里果然抱着块蓝布,看见缸沿的布,突然就哭了:“素娘,我回来了,你看,我把你要的‘归’字带来了……”
蓝雾彻底散了,大缸都安静下来,只有最西边的缸还在轻轻晃,缸底的剪刀浮上来,上面缠着根头发,黑得发亮,和老头头上的白发缠在了一起。
陈婆婆抹着眼泪说:“他当年被抓去修工事,断了条腿才跑回来,路上走了三十年,愣是凭着这块她给的蓝布认路,找回来了。”
老头把两块蓝布拼在一起,兰草连了起来,“归”和“来”凑成了“归来”。这时,所有缸里的蓝水都变成了清的,映着天上的云,像面大镜子。
我走出染坊时,听见身后的缸又“咕噜”响了一声,回头看,见素娘的影子在缸里对我笑,这次,她的眼睛里有了光,像落了两颗星。
后来,老头就在染坊住了下来,每天对着那些缸说话,说他在工事上看见的云,说他断腿时啃过的树皮,说他怎么凭着蓝布的颜色找回家。有人说,夜里路过染坊,能看见院子里的玉兰花开得像团雪,蓝布衫的影子和瘸腿老头的影子并排坐在树下,像一对普通的老夫妻,在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