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依旧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被北秦军的深壕土垒紧紧束缚,在日渐寒冷的天气中艰难喘息。围城已有时日,城内虽显疲态,但拓跋秃髡的凶顽犹在,短期内仍无崩溃迹象。独孤信稳坐中军,耐心十足,但他深知,数万大军顿于坚城之下,若久无动作,锐气易堕,且易给周边魏军喘息之机。
这一日,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沙盘,手指点向信都西北方向另一座重镇——襄国。
“襄国,乃信都西北屏障,亦是连通并州之要隘。若取襄国,则信都彻底沦为孤城,北可威慑中山,西可扼守井陉。”独孤信对帐下诸将道,“信都固若金汤,我等便先断其臂膀。传令,命鹰扬郎将王猛,率本部一万五千步卒,并加强弩炮三十架、冲车五辆,即日北上,攻打襄国!”
选择王猛,因其勇猛善攻,且此前武安之战证明其能严格执行命令。分兵一万五千,已是围城部队中能抽调的较大兵力,既显示对襄国的重视,又不至于过度削弱对信都的主围困。
王猛得令,兴奋不已。他肩头箭伤已愈,正渴望着再次建功立业。即刻点齐兵马器械,浩浩荡荡离开大营,向北进发。
襄国,亦是河北名城,城防虽略逊于信都,却远比一般州县坚固。守将并非宗室,却是一员久经沙场的北魏老将,名叫尉迟槿。此人用兵稳健,得知北秦大军围困信都后,便知唇亡齿寒之理,早已动员全城,囤积守城物资,加固城防,并将周边溃兵收拢入城,守军达到近八千人,抵抗意志坚决。
北秦军抵达襄国城外,王猛观察城防,见其守备森严,知是一场硬仗。他依例先射劝降书入城,被尉迟槿撕毁,并将信使逐回。
“既然如此,便休怪某无情了!”王猛大怒,下令即刻准备攻城。
翌日黎明,北秦军的战鼓如同雷鸣般擂响,打破了冬日的沉寂。攻城开始了!
数十架弩炮率先发出怒吼,石弹与火矢划破晨雾,如同冰雹般砸向襄国城头,砖石飞溅,烟火四起。城上魏军亦以床弩和投石机还击,巨大的石块落入北秦军阵中,造成惨烈伤亡。
在远程火力的掩护下,北秦步卒推动着沉重的冲车和云梯,如同潮水般向城墙涌去。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错,不断有士兵中箭倒地,但后续者毫不犹豫地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
冲车艰难地抵近城门,开始猛烈撞击,发出“咚!咚!咚!”的巨响,震人心魄。而更多的士兵则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滚木礌石、沸油金汁,奋力攀爬云梯。
城头之上,尉迟槿白发飘洒,亲自督战,指挥若定。魏军守卒拼死抵抗,将一切能扔的东西都砸下去,用长矛将攀上城头的北秦士兵捅落。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北秦军发动了数次猛攻,皆被击退,城墙下已是尸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土地,连护城河的水都变得浑浊赤红。北秦军的弩炮虽猛,却难以彻底压制城头,冲车对包铁城门的效果亦不明显。
王猛看得双目赤红,亲自披甲持盾,冲到一架云梯下,怒吼道:“跟我上!”
他一手举盾格挡箭矢擂石,一手攀梯而上,亲兵紧随其后。眼看就要接近垛口,一阵密集的箭雨射来,身旁亲兵惨叫跌落。王猛臂盾连中数箭,险些脱手,被迫退下。
就在这僵持不下、伤亡惨重之际,一名北秦队正引起了王猛的注意。此人名叫老魏,年近四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兵,脸上带着一道深刻的刀疤。
老魏所在的进攻区域,伤亡尤其惨重,云梯数次被推倒。他见强攻不成,观察到一个细节:城楼一侧的敌楼因遭石弹多次击中,结构似乎有所损坏,且守军注意力多被正面的云梯吸引。
他嘶哑着嗓子对身边残余的几十个弟兄吼道:“别从这爬了!跟老子来!去撞那破楼!”
他带着这几十人,顶着盾牌,迂回到那处受损敌楼的下方。这里并非主攻方向,箭矢稍疏。
“搭人梯!把老子顶上去!”老魏吼道。
士兵们毫不犹豫,用肩膀和盾牌迅速搭起一个不稳的人梯。老魏口衔横刀,一手持短斧,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城头魏军发现了他,惊呼着射箭、投石,几名在下支撑的北秦士兵中箭倒下,人梯摇摇欲坠。
老魏不管不顾,奋力一跃,竟真的扒住了敌楼底部一处被砸开的缺口!他怒吼着用短斧猛劈扩大缺口,不顾箭矢擦身而过,猛地钻了进去!
敌楼内几名魏军弩手正在射击,猝不及防,被状若疯虎的老魏挥刀砍翻。他随即从内部向外猛攻,砍杀附近垛口的守军,制造了一片混乱!
“好汉子!”王猛在城下看得分明,虽不知其名,但热血上涌,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厉声嘶吼:“弟兄们!缺口打开了!冲啊!”
北秦军士气大振,所有云梯和兵力都向那个点集中猛攻!城上魏军被老魏从侧后一搅,阵脚微乱,防御出现漏洞。
越来越多的北秦士兵趁机攀上城头,与守军展开惨烈的白刃战。老魏浑身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依旧死战不退,直到被后续登城的同袍接应。
城门处的冲车也趁守军注意力被吸引,加紧了撞击。终于,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中,包铁城门被撞裂开来!
“城门破了!杀进去!”北秦军发出震天的欢呼,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入城内。
巷战随即展开。尉迟槿率亲兵退入街巷,继续顽抗,但大势已去。北秦军逐街逐屋清剿,战斗持续到深夜才渐渐平息。老将尉迟槿力战不降,最终死于乱军之中。
襄国,攻克。
是夜,襄城内火光未熄,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北秦军虽胜,却也是惨胜。清点下来,伤亡竟高达四千余人,远超预期。王猛看着战报,默然无语,胜利的喜悦被沉重的代价冲淡了许多。
他在一片断壁残垣间找到了正在包扎伤口的老魏。
“你叫何名?任何职?”
“回将军,小人魏瘸子…弟兄们叫老魏,队正。”老魏声音沙哑,脸色因失血而苍白。
“今日破城,你为首功!本将必为你向大将军请功,擢升你为校尉!”
老魏却摇了摇头,看着周围遍布的同袍和敌人的尸体,眼中并无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惫:“将军…功不功的…没啥。只想…只想活着的弟兄们,能多吃口热乎饭…”
王猛闻言,心头一震,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活下来!带着弟兄们活下来,吃热乎饭!”
襄国虽下,缴获粮草军械无数,俘虏两千余魏军,但北秦军也付出了血的代价。此战,如同一次放血,削弱了北魏在河北的机动兵力,但也让北秦东路军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消息传回信都大营,独孤信默然良久,下令厚恤伤亡,嘉奖王猛及老魏等有功将士。他走到帐外,望着北方信都漆黑的轮廓,目光更加深邃。
襄国的血战,如同敲响了信都的又一记丧钟。这座孤城,如今是真的四面楚歌,再无外援可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