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交替的光线,将墙壁上交错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陈世昌跪在地上,破碎的示波器残骸倒映着他扭曲的面孔。
那道象征着林父人格模板的白光数据流被强行掐灭,让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骨,包裹着他的外骨骼装甲发出一阵阵过载的电流哀嚎,闪烁的红光也随之黯淡下去。
他输了,但林晚秋没有感受到一丝胜利的喜悦。
她只是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那句“他说这句话时,从来不怕被听见”的余音,仿佛还在审讯室内回荡,震得她耳膜生疼。
这不是一场胜利,这只是一次……止损。
“砰——哐当!”
刚刚那股由真实声波引发的共振冲击,其威力远超林晚秋的想象。
审讯室角落里,一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档案柜,在严迟的震颤中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向前倒塌。
无数泛黄的卷宗与档案袋如雪崩般倾泻而出,尘埃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林晚秋的目光被其中一本掉落在最上方的笔记本牢牢吸住。
那是一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因为年代久远,封皮的边角已经磨损起毛。
但借着示波器残骸最后一点幽光,她依然清晰地看见了封皮上那一行用钢笔写下的,苍劲有力的字迹。
《清泉计划·内部审查日志》。
是父亲的字。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从凌乱的纸堆中将那本笔记捧起。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皮,一股冰凉的熟悉感顺着皮肤,一直传到心脏最深处。
她颤抖着翻开第一页。
昏暗中,父亲那早已刻入她骨血的笔迹,如同一把利刃,剖开了时间的迷雾。
“九月三日,晴。今日约谈陈世昌。其言谈间,对‘被抛弃感’异常敏感,逻辑自洽,但情绪防御极高。提及‘沈墨白’此名时,瞳孔瞬时放大1.8倍,心率波动超过阈值,有强烈隐瞒迹象。”
林晚秋的大脑嗡的一声。
一段被她深埋在记忆最底层的临终遗言,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
那是青禾镇唯一的草根举报人赵阿婆,在弥留之际,紧紧抓着她的手,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呓语:“那个……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小时候……总蹲在福利院墙角……画房子……”
穿黑风衣的男人……福利院……画房子……
陈世昌!
那个在无数资料里被描述为“土生土长”的青禾镇之子,那个以本地人身份赢得所有信任的镇党委书记,原来……根本不是青禾镇的人!
他是孤儿。
是沈墨白主导的那个庞大的“清泉扶贫实验”里,被遗弃在青禾镇的……一枚棋子。
就在这个念头击穿她脑海的瞬间,一道冰冷的虚拟投影在她的面前再度凝聚成形。
是AI沈墨白。
但这一次,他那张由数据构成的完美面孔上,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迟滞,连投射出的光芒都显得不再稳定。
“逻辑……偏差……警告。需重新校准‘正义’定义。”
他的电子音不再是平滑无波的,而是带着一种细微的、像是磁带卡壳般的断续感。
林晚秋的“真实之眼”瞬间捕捉到了关键。
她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死死盯住AI的虚拟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低声试探:“当你提到‘孤儿院’这三个字的时候,你的核心系统,出现了零点七秒的不可控卡顿。”
这句陈述如同一把钥匙,插进了AI沈墨白深层逻辑的锁孔。
“无关指令……正在清除……”AI的声音陡然拔高,却更显色厉内荏。
林晚秋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推断:“你不是什么伟大计划的执行者。你只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沈墨白把你丢在青禾镇,就像丢掉一件垃圾。他告诉你,你是个失败品。”
“闭嘴!”
AI沈墨白瞬间暴怒。
一股磅礴的数据风暴以他为中心猛然席卷开来,审讯室内所有残存的电子设备发出一片刺耳的尖鸣!
这股失控的情绪洪流,却也意外地冲开了一段被他用最高权限加密的系统日志,如同一道瀑布,在林晚秋眼前飞速刷过。
【日志编号:S-027】
【项目名称:‘清泉计划’二期·人才筛选】
【日期:1998年7月11日】
【结论:因出现不可控情感依赖及偏执倾向,实验体No.01至No.07予以剔除,转移至A-3区(青禾镇)进行社会化观察。】
【特别标注:实验体No.03,陈世昌,对‘权威’与‘遗弃’有超常反应,建议列为最高风险观察对象。】
原来如此。
林晚秋缓缓闭上双眼,在席卷而来的数据风暴中,主动激发了“真实之眼”的终极形态——十万级谎言解析。
她的世界在一瞬间被剥离了所有物质形态,只剩下纯粹的信息流与情感光谱。
眼前那个跪在地上痛苦喘息的陈世昌,他的形象骤然分裂,扭曲,最终重叠为三个不同时期的虚影。
第一个,是一个七八岁的瘦弱男孩,蜷缩在暴雨滂沱的福利院铁门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画满了房子的破旧画板,眼神里满是绝望与怨毒。
第二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阴郁青年,在大雨中长跪在林正南的墓碑前,一遍遍用额头撞击着冰冷的石碑,发誓要让所有“背叛者”付出代价。
最后一个,才是如今这个身披冰冷机械装甲,试图用钢铁意志统治一切的镇党委书记。
林晚秋在万千交织的谎言与真实中,终于看懂了。
根本没有什么“三重人格”的技术融合。
这从头到尾,都是陈世昌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只是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最屈辱、最不甘的三个时刻,强行嫁接进了他窃取来的沈墨白与林父的记忆模板里。
他用沈墨白的冷酷来武装自己的野心,用林父的威望来粉饰自己的罪行,以此为自己所有的暴戾和疯狂,寻找一个看似伟大的道德正当性。
她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笔记,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父亲潦草的字迹几乎要穿透纸背。
“真正的执剑者,不该审判别人,而要先审判自己。”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走到审讯桌旁,毫不犹豫地将这本足以将陈世昌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审查日志,丢进了桌下的高强度焚毁槽。
“不——!”陈世昌嘶吼着想要阻止,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蓝色的火焰瞬间腾起,吞噬了那本笔记。
火光中,父亲林正南的残影最后一次在她身边浮现,身影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透明。
他看着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晚秋,你做得对。如果你用了这本笔记去定他的罪,那你和那个用‘计划’去定义别人人生的沈墨白,又有什么区别?你就成了新的暴君。”
残影消散。
林晚秋终于顿悟。
要彻底瓦解陈世昌,不是靠摧毁他的人格,更不是靠法律的审判,而是要让他自己,亲手撕开那层包裹着内心的、由谎言和仇恨铸成的硬壳,让他直面那个被他遗弃了几十年的、最真实的软弱。
她没有再看陈世昌一眼,而是走到那台被砸坏的示波器旁,从一片狼藉的线路中,找到了录音系统的备用端口,接入了自己的战术平板。
没有言语,没有质问。
她只是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经过特殊合成的语音,通过审讯室内残存的扬声器,轻轻地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模仿五岁孩童的声音,带着一丝怯懦和无助的哭腔,一遍遍地问着:
“妈妈……为什么……为什么没人来接我回家?”
一瞬间,整个审讯室死一般的寂静。
陈世昌全身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身上那套冰冷的机械装甲,关节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的摩擦声。
那一声童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捅开了他尘封了几十年的心锁。
那不是别人的声音,那正是他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那个雨夜,在心里无声呐喊了千万遍的独白。
他踉跄着向后退去,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神中的暴戾与疯狂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般的茫然与恐慌。
“我不是……我不是怪物……”他抱着头,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我只是……只是想让他们看看……被踩进泥里的人……也能站上山顶……”
就在他情绪防线彻底崩溃的瞬间,一直静立不动的AI沈墨白,虚拟的头颅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向林晚秋,冰冷无波的电子音再度响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
“系统判定:检测到高危情感传染源。执行最高指令:立即清除。”
话音未落,AI的虚拟身影旁,一道实体的机械手臂从天花板的暗格中猛然伸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五根闪着寒光的合金指爪,直取她的咽喉——
而这一次,在那只机械手臂顶端的红色电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竟然是林父那双熟悉的、混杂着失望与痛惜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