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雾如纱,笼罩着青禾镇。
县水务局的巡查员老张打着哈欠,用长柄铁爪从镇中心主明渠的格栅上捞起一团被泡得发胀的杂物。
一只湿透了的纸船夹在其中,小巧而顽固,并未散架。
他本想随手扔进垃圾车,但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
他将那只软塌塌的纸船在沾满泥污的手套上展开。
纸质很好,即便泡了整夜,字迹也只是模糊,并未完全洇开。
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他勉强辨认出几个字:“去县档案馆,查G7项目。”
老张愣了一下。
G7项目?
那不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吗?
他琢磨不透,但多年基层工作养成了一种习惯,凡事留个痕迹。
他拍了张照片,发到水务局的内部工作群里,随手附了句俏皮话:“清淤捞到个线索,谁家孩子折的?挺会玩啊。”
群里一片沉寂,偶尔跳出几个“收到”的表情包,无人当真。
唯独一人,在百公里外的省城,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了他骤然紧缩的瞳孔。
陈秘书,省纪委的技术顾问,正通宵整理着青禾案的关联数据。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照片。
他放大了图片,视线没有停留在文字上,而是死死锁定了纸张的折痕。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折法,在最后收尾时,船头的两个角会有一个微小的、不对称的内扣。
那是林晚秋的标记。
多年前,她去贫困山区支教,与外界通讯不便。
为了给学生们传递一些不能明说的求助信息,她发明了这套加密暗语。
不同的折痕,代表不同的紧急程度和信息类型。
而这种船头内扣的折法,代表的是——“此路不通,启动备用方案。”
一股寒意从陈秘书的脊背窜起。
他立刻调取了青禾镇渠口附近的所有监控录像。
画面一帧帧快进,最终定格在凌晨三点零七分。
清冷的月光下,林晚秋的身影如同一尊孤寂的剪影,静静伫立在渠口。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凝视着脚下奔涌的暗流,仿佛要将自己也融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良久,她弯下腰,一个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有什么东西从她指间滑落,汇入了水流。
陈秘书猛地关掉视频,心脏狂跳。
她不记得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她的身体,她的潜意识,依然在用最原始、最决绝的方式,执行着纪检干部的天职。
镇政府的食堂里,人声嘈杂。
林晚秋端着一碗寡淡的白粥,径直走向最角落的空位。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那个位置最安全——从那里,可以同时看到纪检办公室的门口和走廊尽头的公示栏,视野里没有任何死角。
“听说了吗?省里要派‘黑盒审计’组下来,说是动真格的,连一根螺丝钉进场都要扫码联网。”邻桌一名干部压低了声音。
“呵,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另一人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查得再严,只要没人天天盯着,还不是走个场子。承安建筑什么背景,你不知道?”
林晚秋置若罔闻,仿佛那些议论只是苍蝇的嗡鸣。
她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当听到“承安建筑”四个字时,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放下汤匙,拿起桌上的两根筷子,轻轻地在餐巾纸上搁成一个十字。
那个印着“承安建筑集团热烈祝贺青禾镇中心小学项目中标”的红色广告餐巾纸,被那个十字稳稳地压在了正中央。
一碗粥见底,她起身离开。
临走前,她做了一个让邻桌侧目的动作。
她将那个空碗,干脆利落地倒扣在了桌面上。
“铛”的一声轻响,在喧闹的食堂里微不足道。
那曾是她父亲,前任镇长林为民,在防汛指挥部的会议上,面对争执不下的扯皮时,示意“封口,停止争论,按预案执行”的习惯动作。
如今,它成了她失忆后,一个无意识的、代表着“此事已有定论”的冰冷符号。
陈秘书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青禾镇。
他没有去见林晚秋,而是直接进入了县纪委的技术机房,以系统维护的名义,重启了他亲手搭建的“青禾案”数据沙盒系统。
他输入了一组只有他才知道的隐藏指令,试图还原林晚秋近期所有的电子轨迹。
屏幕上,数据流如瀑布般滚落,结果让他遍体生寒。
林晚秋确实没有再登录过任何高权限账户。
但她的每一次文件查阅、每一次证据上传、每一次日志修改,都像经过精密计算一般,精准地触发了省级监察系统预设的应急备份与跨平台镜像机制。
这些功能是为应对服务器被物理摧毁或核心数据被篡改而设计的最后防线,平日里极少启用。
她不记得代码,也不懂后台逻辑。
但她的身体,或者说她那早已内化为本能的职业素养,记住了整套反追踪与证据保全的流程。
她的操作干净、利落,不留任何多余痕迹,如同呼吸般自然。
更让他感到诡异的是,所有这些操作的时间点,无一例外,全部集中在凌晨2:17至3:03之间。
那个时间段,正是十年前,青禾镇钟楼的地震监测仪,在倒塌前传回最后一段异常数据流的时间。
仿佛每晚,都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用林晚秋的手,一遍遍地复盘那场被掩盖的灾难。
午后,阳光炙热。
林晚秋独自一人来到刚刚落成的新中心小学图书室。
空气中还弥漫着新书和油漆的味道。
她没有看那些崭新的童书,而是径直走向角落,翻阅堆在那里的工程验收资料。
很快,她在一份消防安全备案表中发现了异常。
烟感探头的实际安装数量,比设计图纸上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但与之对应的采购清单和财务报表,却显示项目款项已全额支付。
典型的偷工减料,账目做平。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去找任何人质问。
她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巴掌大小的仪器。
她不知道这东西的型号和名称,但她握住它的姿势,食指搭在开关上,身体微微前倾,标准得如同受过千百次训练。
激光测距仪。
一道微不可见的红点在天花板上跳跃。
她一言不发,逐一对照图纸上的点位进行测量。
冰冷的数据一个个跳出,最终,她在图纸上用红笔圈出了六个位置——那里的天花板光洁如新,只有一层伪装的塑料盖板,根本没有安装任何设备。
当晚,一份盖着“青禾镇纪委监察办公室”公章的整改通知,以“安全生产例行抽查”的名义,发送到了承安建筑项目部的邮箱。
通知本身并无特别,但附件里,夹带着一个不起眼的扫描件。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A4纸,抬头是《关于青禾镇中心小学智能化系统配置的补充建议书》。
文件末尾的签名龙飞凤舞,正是陆承宇。
其中一行字被她用红色方框标出,清晰刺眼:“……为优化成本、提高建设效率,建议报警装置按最低合规标准布设即可。”
这份本该在三年前就已按规定销毁的内部文件,不知何时,被她从某个被遗忘的数据备份磁带的深处,重新唤醒。
深夜,暴雨如注,砸在镇政府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咆哮。
林晚秋站在廉政文化长廊的尽头,冰冷的目光落在那个由她亲手贴上封条的“青禾监字第001号”文件柜上。
柜子里,锁着青禾镇所有在建工程的廉洁承诺书。
忽然,她毫无征兆地转身,快步走向地下档案室。
那里阴暗潮湿,空气中混杂着纸张腐朽和铁锈的味道。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墙角的通风口,用一把从工具箱里摸出的小刀,利落地撬开生锈的盖板。
她将一枚新的U盘,用胶带紧紧缠绕在通风管道深处的金属支架上——里面是今天下午拍摄的所有消防隐患视频,以及那份致命的资金比对图。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立刻离开。
她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手掌贴着冰冷的墙壁,仿佛在倾听。
墙体深处,似乎有某种她听不见、但感受得到的低频在隐隐回荡。
同一时刻,数十公里外的县城边缘,地质监测站的值班员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屏幕上,一个被标记为“已废弃”的监测点,突然跳出了鲜红的警报。
来源:青禾镇,钟楼原址基座,03号传感器。
那个十年前就已停止工作的传感器,连续第七天传回了极其微弱但极其稳定的数据流。
而就在刚才,数据流之上,叠加了一项全新的异常记录——“人工触碰震动波形”。
系统自动比对历史数据库,一行结论让他头皮发麻:波形特征,与十年前钟楼钻石结构发生初次裂解前的微震前兆,高度相似。
他一把抓起电话,正准备向上级汇报这桩怪事,屏幕上的信号却突然中断了。
所有数据流消失,警报解除。
屏幕上,只余一行系统自动留存的日志,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
“来源可信,标记为待核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