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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的晨雾还未散尽,带着潮湿的凉意,像一层薄纱裹在青石板上。苏晚的布鞋已在上面碾出半道湿痕,沾着药草碎屑和泥土。她裹着件染了药渍的月白衫子,袖口磨出了毛边,仰头望了眼街角那间空了三月的绸缎庄——门板早被她让人拆了,堆在一旁的木板还带着虫蛀的豁口,竹席子搭成的棚子歪歪扭扭,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却在晨光里支棱出几分倔强,像株在石缝里扎根的野草。

“春桃!把陶罐搬到檐下!”她扯着嗓子喊,额角的碎发被风掀得乱飞,沾在渗着细汗的额头上。身后跟着七八个医馆弟子,有两个是昨日刚从逃荒队伍里收的,脸上还带着怯生,此刻正抱着成捆的药草发怔,药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粗布短褂。

苏晚快步走过去,指尖戳了戳那堆还沾着露水的紫花地丁,叶片上的水珠滚落,溅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先拿井水冲三遍,把泥土冲净,我要半个时辰内熬出三锅解毒汤。赤尾藤毒霸道,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春桃抱着个粗陶药罐跑过来,罐沿磕在石阶上发出“咚”的闷响,腕子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在嘈杂的人声里格外清脆:“阿姐,张婶子家的小子又抽了!脸都紫了!”

苏晚瞳孔骤缩,转身时带翻了脚边的竹篓,晒干的艾草“哗啦啦”撒了一地,带着干燥的草木气息。她蹲下身时瞥见自己青灰色的裙角——那是母亲连夜用旧被面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紧实,此刻正沾着暗褐色的血渍,不知是哪个病人呕吐时溅上的,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稳住。”她掐了掐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借着那点锐痛压下心头的慌。现代急诊科的走廊在眼前闪了闪,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那些推着病床狂奔的夜晚,那些家属抓着她白大褂哭嚎的脸,突然变得清晰如昨。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苦涩与病人呕吐物的酸臭,再抬头时眼底只剩冷硬的光:“把人抬到最里面的棚子,用竹帘隔起来,别让其他人看见吓着。春桃,拿我的银针包,要那套三棱针。”

银针在火上燎过,发出“滋滋”的轻响,泛着微红的光。苏晚的手稳得像精密仪器,指尖甚至感受不到一丝颤抖。她捏着一寸长的毫针,在病人“人中”穴上轻轻一挑——这是她改良过的急救手法,比传统的掐按更能刺激神经,针尾颤了颤,带出一点血珠。

病童的眼皮颤了颤,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嗬”声,原本青灰的嘴唇慢慢透出点血色,像枯木上冒出的嫩芽。

“灌药!”苏晚的声音像根绷直的弦,没有丝毫起伏。

春桃早把温好的药汁递过来,棕褐色的液体顺着竹管流进病童喉咙,他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却终于有了自主的气息。当第一声咳嗽从棚子里传出来时,围观的百姓突然爆发出欢呼——有个老婆子跪在地上直磕头,额角在青石板上蹭破了,渗出血珠也不顾,嘴里念叨着“活菩萨”。

“好手段。”

冷不丁响起的男声像块冰碴子,扎得苏晚后颈一凉,驱散了周遭的暖意。她转头,就见太医院的周大人站在竹帘外,靛青官服上绣着金线云纹,在晨光里闪着奢靡的光,与这满是药味和汗味的棚子格格不入。他手里摇着个鎏金护甲,指甲盖儿足有三寸长,涂着殷红的蔻丹,晃得人眼晕。

“不过是些江湖把戏,也配称医?”周大人嗤笑一声,护甲碰撞发出“叮”的脆响,“太医院的《千金方》里可没写过用银针扎人能解毒,依我看,不过是碰巧罢了。”

苏晚直起腰,指腹蹭了蹭针包上的旧补丁——那是母亲缝的,针脚细密得像蛛网,用的是她陪嫁的丝线。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掀开旁边的竹帘,竹帘上的竹篾刮过指尖,留下细微的疼。

竹榻上躺着个中年汉子,前几日还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此刻正攥着妻子的手掉眼泪,声音嘶哑:“我...我能看见你们了!阿莲,我能看见你鬓角的白发了!”他妻子趴在床边,哭得肩膀直抖,泪水打湿了汉子的袖口。

周大人的鎏金护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滚出半圈,沾了层灰。他盯着汉子逐渐恢复血色的脸,原本泛着油光的额头沁出冷汗,喉结动了动,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这...这不可能...赤尾藤毒入骨髓,哪有这么快见效的?”

“周大人可愿拿他们的命赌?”苏晚弯腰捡起护甲,冰凉的金属触感硌得慌,递过去时故意让指尖擦过他手背。周大人触电般缩回手,这才发现她的指腹全是针孔,新的旧的叠在一起,像枚褪色的梅花印,还有几处结着血痂,是昨夜为病人施针时被挣扎的病人抓伤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憋出个冷哼,甩袖而去,官靴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响,像在泄愤,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

“阿姐,赵娘子来了。”春桃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紧张,往街角努了努嘴。

苏晚转头,就见赵娘子缩在街角的阴影里,身上套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浆洗得发硬的领口磨着脖颈,发髻用草绳随便扎着,几缕碎发垂在脸侧,倒真像个送茶的妇人。她手里提着个粗陶茶壶,指节捏得泛白,指腹因为常年干活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怕么?”苏晚走过去,按住她发抖的手腕,能清晰感受到她脉搏的狂跳,像揣了只兔子。

赵娘子抬头,眼底全是血丝,眼球上布满了红痕,声音发颤:“苏大夫,他们说...说要是走漏风声,就把我儿子的手筋挑了,还说要把他扔进井里...”

苏晚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白瓷瓶身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还沾着点她衣襟上的药味。她拔开瓶塞,一股清苦的药香混着点苦杏仁味飘出来,是解赤尾藤毒的特效药引:“这是解赤尾藤毒的药引,你贴身带着。若有变故,捏碎它,气味能让暗卫找到你。”

赵娘子盯着瓷瓶,突然抓住她的袖子,布料被攥得发皱:“苏大夫,我男人...他是被他们逼的,他真的只是个账房先生,什么都不知道...”

“我信。”苏晚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现在,去西街的‘得月楼’。记住,只送二楼靠窗的雅间,其他地方别多瞅。”她指了指街角的老槐树,树影婆娑,“我会在二楼雅间看着你。”

日头爬到头顶时,毒辣的阳光晒得青石板发烫,西街的得月楼飘起了茶烟,混着楼下小吃摊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漫。苏晚缩在雅间的窗后,透过雕花棂子往下看——棂子上的牡丹花纹被岁月磨得光滑,她的指尖顺着花纹摩挲,感受着木头的温润。赵娘子正踮着脚往二楼送茶,粗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别着的瓷瓶,在阳光下闪了闪。

楼下大堂里,两个戴斗笠的男人正凑在角落,斗笠的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其中一个推了推桌上的油纸包,油纸上洇着几点暗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隐约能闻到里面透出的腥甜气。

“影十四。”苏晚轻声唤,声音轻得像风拂过。

窗棂“咔”地一响,一道黑影从房梁上滑下来,动作轻得像片落叶,玄色劲装沾着瓦屑和蛛网:“苏姑娘。”

“动手。”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哐当”一声,惊得满堂客人侧目。赵娘子的茶壶摔在地上,褐色的茶水溅了那两个男人满鞋,滚烫的茶水让其中一人闷哼了一声。

戴斗笠的高个男人骂了句粗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刚要发作,就见影十四如鹰隼般从二楼跃下,玄铁剑出鞘的声音像道惊雷,“噌”的一声划破空气。

“拿下!”

暗卫的黑旗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动作快如闪电,得月楼的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碗碟碎裂声、惊叫声、兵刃碰撞声混在一起,像炸开了锅。高个男人挥着短刀想跑,刀刃闪着寒光,却被影十四一脚踹在膝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疼得他龇牙咧嘴。

另一个矮个子刚摸出怀里的毒粉,纸包还没打开,就被赵娘子抄起条板凳砸在后背——她举着板凳的手还在抖,指节发白,可眼里烧着团火,声音尖利:“你是李敬之府上的张三!去年中秋还吃过我家的月饼,当时你说我做的莲蓉酥最好吃!”

张三的斗笠掉了,露出张青肿的脸,嘴角还有道未愈的伤疤。他狠狠瞪着赵娘子,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却在看见苏晚从雅间走出来时突然泄了气,肩膀垮了下去。

苏晚捏着他刚才要撒的毒粉,凑到鼻尖闻了闻——还是那股子腥甜,混着点焦糊味,和之前从黑鸦身上搜的残渣一模一样,只是气味更烈,刺得鼻腔发麻。

“人工改良的赤尾藤。”她转头对顾昭道,后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玄色披风沾着晨露,带着外面的寒气。他的目光扫过张三,又落在苏晚手里的毒粉上,眼底的冰碴子化了些,添了几分担忧:“怎么说?”

“天然赤尾藤的毒发时间是三个时辰,可东市的病人最快一个半时辰就晕了,脉象乱得像团麻。”苏晚掏出怀里的毒理图谱,羊皮纸边缘卷了角,指尖点在“炮制”那栏,上面用朱笔写着“蟾酥、马钱子”,“他们加了蟾酥和马钱子,毒性翻了三倍,发作更快,更难解救。”她抬头时,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图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像活了似的,字里行间都透着凶险,“北疆的士兵吃的是军粮,若是掺了这种毒...只怕半个时辰就会失去战力。”

顾昭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抵在门框上,木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不堪重负。他盯着苏晚眼底的光,那里面有冷静,有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所以你让我送的密信里,除了东市的罪证,还加了北疆炼毒点的推测?你连他们的制毒手法都摸透了。”

苏晚没说话,只从袖中摸出枚新刻的印鉴——青田石的,石质温润,上面“活死人医馆令”六个字还带着刀锋的毛刺,是她昨夜借着烛火亲手刻的。她把印鉴按在刚写好的信纸上,朱砂在宣纸上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血花,带着触目惊心的红:“该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医生,谁才是能救命的人。”

是夜,乾清宫的龙涎香还未燃尽,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大殿里,混着淡淡的墨香。皇帝捏着那封密信,烛火在“幽冥门”三个字上跳了跳,将字迹映得忽明忽暗。他抬眼看向殿外的夜色,墨色浓稠如砚台,忽然想起今日早朝时,有个老臣说东市的医棚里飘着药香,苦中带甘,像极了当年他娘在冷宫为他熬的救命汤,那味道,他记了一辈子。

而此刻的东市,苏晚蹲在最后一间医棚外,借着月光翻看病历——那是她用旧账本改的,纸页泛黄发脆,每一页都记着病人的发病时间、活动范围,还有吃了什么,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她的指尖停在“王屠户”那页:发病时在米铺,可米铺的其他客人没事;“刘娘子”发病时在茶摊,可茶摊的伙计也没事。

“奇怪。”她轻声道,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像蝶翼轻颤。赤尾藤毒若在水中,该成片发作才对,怎么会如此零散?

春风卷起半页病历,纸角“哗啦啦”地响,上面的字迹被吹得乱飞,却恰好露出一行被她用红笔圈起的字——“所有病人,都在辰时三刻后去过同一家绸缎庄。”

而那家绸缎庄,三天前刚被“幽冥门”的人买下,此刻正黑灯瞎火,像只蛰伏的巨兽,藏在东市的阴影里。苏晚望着那片黑暗,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突然明白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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