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渊沉着脸回到书房,方才锦瑟院那一幕如同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不算剧痛,却难以忽视。他惯常沉浸在朝堂风云与经史子集之中,对后宅琐事向来秉持“眼不见为净”的态度,全权交由柳氏打理。只要不闹出有损官声的丑闻,他乐得清闲。
可今日,嫡女苏玉蓉那声尖锐的“小娘养的”,以及庶女苏挽月那副苍白怯懦、提及“为姨娘煎药一夜未眠”的凄惨模样,不断在他脑中交织回放。
“小娘养的”……这话若是传出去,他苏文渊治家不严、纵容嫡女欺辱庶出的名声可就坐实了!还有那赵氏,病得那般重了?竟要挽月那丫头彻夜煎药?府里难道没有下人了吗?柳氏是如何当的家?
他烦躁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揉了揉眉心。或许,他过去对后宅之事,过于放任了?
“老爷,”书房外传来通禀声,“夫人来了。”
苏文渊眉头微蹙,收敛了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威严沉静:“进来。”
柳玉茹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参茶,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晨省时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老爷,方才蓉儿不懂事,扰了您清静,妾身已经训斥过她了。这是刚沏的参茶,您歇歇气。”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上,声音柔美。
苏文渊“嗯”了一声,并未去动那茶盏,目光落在柳玉茹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上,状似无意地问道:“赵氏的病,如今怎么样了?我方才听挽月那丫头说,竟要她彻夜煎药?府中下人难道都支使不动了?”
柳玉茹心中猛地一紧,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已将苏挽月骂了千百遍。那小贱人,果然是故意在老爷面前卖惨!
她叹了口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老爷有所不知,赵妹妹这病来得凶猛,反反复复。妾身岂敢怠慢?早已请了常大夫悉心诊治,一应药材用度也都是按份例供给的。只是……赵妹妹性子倔,总说下人粗手笨脚,非要挽月亲自伺候才安心。妾身劝了几次,她也不听,挽月那孩子又孝顺……唉,妾身这个主母,也是难做啊。”
她一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责任全推到了“性子倔”的赵婉娘和“孝顺”的苏挽月身上。
若是从前,苏文渊或许也就信了。但今日,他亲眼见了苏挽月那风吹就倒的模样,再结合柳玉茹此刻这番毫无破绽的说辞,心中那点疑虑反而更深了。
他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按份例供给?我方才看挽月那身衣裳,似乎还是去年的旧款,浆洗得都发白了。她好歹也是府里的二小姐,这般衣着,若是让外人瞧见,只怕不妥。”
柳玉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勉强维持道:“老爷说的是,是妾身疏忽了。近日忙着打理府中庶务,又要准备蓉儿的及笄礼,一时未曾留意。回头妾身就命人给二丫头赶制几身新衣。”
“嗯。”苏文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抿了口茶,不再说话。
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柳玉茹站在一旁,只觉得往常令人安心的书房,此刻却有些压抑。老爷今日的话,句句都带着钩子,看似关心,实则质疑。
他……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单纯因为晨省时蓉儿的失态而迁怒?
柳玉茹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再多言,生怕言多必失。她又站了一会儿,见苏文渊已重新拿起书卷,似乎不愿再谈,只得悻悻告退。
走出书房,回到锦瑟院,柳玉茹脸上的温婉瞬间被阴沉取代。她挥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指尖冰凉。
“母亲!”苏玉蓉委屈地凑上来,“父亲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都怪苏挽月那个贱人!”
“闭嘴!”柳玉茹厉声喝道,吓得苏玉蓉一个哆嗦,“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吗?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口出恶言,让你父亲抓个正着!你可知‘小娘养的’这种话,若传出去,会对你父亲、对我们苏家造成多大的影响?!”
苏玉蓉从未见过母亲如此严厉地呵斥自己,顿时红了眼眶,又怕又委屈:“我……我一时气急了……”
“气急就能不过脑子吗?!”柳玉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对付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有的是法子,何须你自己亲自下场,落下话柄?!”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和一丝隐隐的不安。苏文渊今日的态度,让她心惊。他并非开始宠爱苏挽月,而是……开始怀疑她这个主母的能力和公正了。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从今日起,你给我安分些!少去招惹那个贱丫头!”柳玉茹沉声吩咐苏玉蓉,“在她面前,把你那大小姐的脾气收一收!至少,在你父亲可能看到听到的地方,给我装也得装出姐妹和睦的样子来!”
苏玉蓉虽心有不甘,但见母亲神色凝重,也不敢反驳,只得讷讷应下。
柳玉茹揉了揉额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苏挽月……这个以往如同透明人般的庶女,似乎真的变得不一样了。她不再只是被动承受,反而学会了利用父亲的疑心和官声来给自己制造空间。
是自己之前太小看她了?还是……那次落水,真的让她开了窍,或者……换了个人?
无论如何,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必须尽快想办法,彻底摁死她!还有那病恹恹的赵婉娘……柳玉茹眼中寒光闪烁。
与此同时,破败小院内。
苏挽月正小心地喂赵婉娘喝着清淡的米粥。赵婉娘精神比前两日又好了些,已能半坐着自己进食少许。
小芸悄步进来,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低声道:“小姐,打听清楚了!老爷从夫人院里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而且……夫人回去后,立刻叫了针线房的人,说是要给您赶制新衣呢!”
苏挽月喂粥的动作未停,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隔岸观火,火已燃起。
父亲心中已生疑虑,嫡母已然心惊。
这第一步,走得还算稳当。
她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粥,递到赵婉娘唇边,声音轻柔:
“娘亲,多吃点。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窗外,阳光正好,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院中枯败的草茎上,仿佛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