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书沅的视线在塔莉亚和艾尔维斯之间流转,最终落在了塔莉亚身上。
没有命令,也无需言语,这位身经百战的女佣兵向前踏出一步,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她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自己与过去的距离。
雪花落在她肩头,又被体内升腾的热气融化。
黑碑静立着,像一扇通往地狱的门,表面光滑如镜,却又诡异地吞噬着周遭一切光线,不映照雪原,不映照天空,只映照人心底最不愿面对的幽暗。
当塔莉亚走到碑前三步之内,那死寂的碑面终于起了波澜。
一幅画面缓缓浮现,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尖叫都更刺耳。
阴暗潮湿的地窖,木板的缝隙透进微弱的光,也透进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粗暴呵斥。
一个小女孩蜷缩在角落,用发霉的麻袋盖住自己,瑟瑟发抖。
门被一脚踹开,她的母亲被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拖拽着头发向外拉去。
在被拖出门口的最后一刻,那个女人猛地回头,望向地窖的黑暗深处,眼神里没有绝望,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哀求的温柔,仿佛在说:活下去,别出声。
那道目光,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精准地钉在塔莉亚的心上。
她曾无数次在噩梦中被这道目光惊醒,每一次都伴随着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但今天,站在这座记忆的“回音壁”前,她没有退缩。
塔莉亚伸出手,指尖的枪茧粗糙而坚定,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碑面上,恰好点在画面中母亲的眼睛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足以让风雪为之停顿:“我记得你了。”
不是“我原谅你了”,也不是“我恨你”,而是“我记得你”。
刹那间,整座黑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一道纤细的银线自她指尖触碰之处诞生,如活物般沿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上,瞬间没入她后颈的接口。
银线并非冰冷的能量,而带着一种温暖的脉动,仿佛久别的亲人终于寻到了归途。
齐书沅的心枢网络感知到了这股能量流动的细节。
它不再是过去那种单向的、掠夺式的汲取,而是一种双向的共鸣。
黑碑并非封印记忆的囚笼,它只是一个放大器,一面镜子,一面让被遗忘的记忆得以发出回响的墙壁。
它在等待一个愿意倾听的人。
银线彻底汇入塔莉亚的系统,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站得更直了。
碑面上的画面如水波般散去,恢复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艾尔维斯站在十步之外,左眼的灵视早已被一片扭曲的猩红光芒所占据,那是系统在以最高级别发出警告,尖锐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到塔莉亚安然无恙地退了回来,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洗涤干净了。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部生疼,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随着他靠近,碑面再次泛起涟漪。
这次的画面更加惨烈。
洁白的净化台上,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躺在那里,生命的气息正从她身上飞速流逝。
她的身体因为归源印记的强制剥离而布满裂痕,金色的光芒从裂缝中溢出,美丽而致命。
她没有哭,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重复着两个字:别走。
艾尔维斯就是那个哥哥。
他站在净化台边,穿着象征纯洁与秩序的白袍,亲手启动了妹妹的“净化”程序,只因为长老会说,这是拯救她被污染灵魂的唯一方法。
“轰”的一声,艾尔维斯双膝重重跪倒在雪地里,额头抵在了碑座冰冷的边缘。
他再也无法维持净化者的威严与冷漠,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泪水滚烫,滴落在漆黑的碑面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气。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为世界赎罪……”他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自我憎恨,“其实……我一直都在逃避……逃避我亲手杀了你的事实!”
他抬起头,沾满泪水的脸庞映在碑面上,与那个冷漠的白袍少年重叠在一起。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掌心的归源印记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忽明忽暗。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碑面那一刻,印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
“咔嚓!”
碑面竟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极淡的银色雾气从裂缝中飘出,它没有消散,而是带着眷恋,轻轻缠绕住艾尔维斯的手腕,绕了三圈,然后化作点点微光,彻底融入了风雪之中。
那是他妹妹残留的意识碎片,被黑碑记录、保存至今,直到她最想见到的人,终于愿意正视这份记忆。
艾尔维斯愣住了,他能感觉到,缠绕心头多年的那份沉重枷锁,在那一刻彻底粉碎了。
他缓缓站起身,回头望向齐书沅,眼中不再有挣扎与迷茫,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意:“我不再净化任何人了。我要学会听见他们。”
现在,只剩下齐书沅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符箓,那是莫恩留给她的“空灵符”。
当符箓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莫恩那温和而严肃的声音仿佛最后一次在她脑海中响起:“你准备好了吗?一旦踏入碑中,就再也不能假装无辜。”
齐书沅点了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她将符箓贴于自己眉心,符箓瞬间化作一道微光融入皮肤。
随即,她并指如刀,在左手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汩汩涌出。
她蹲下身,以血为引,在黑碑底座的雪地上,迅速画下一个繁复而诡异的阵法——逆转九宫阵。
这个阵法并非用于封印,也非用于开启,它的每一笔都相互连接,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象征着承担与循环。
这不仅仅是一个仪式,这是她将自身神识与碑内那片狂暴的记忆洪流直接对接的钥匙。
她知道,稍有不慎,她的灵魂就会被那亿万个记忆碎片彻底撕碎,神魂俱灭。
但她更清楚,如果无人愿意成为容纳这一切的“容器”,那么这个摇摇欲坠的共感世界,终将再次崩塌。
阵法完成的瞬间,血光一闪而没。
齐书沅站起身,一步踏入了黑碑的影子之中。
世界消失了。
下一秒,万千声音如海啸般涌入她的识海。
有塔莉亚母亲在地窖外的哀求,有凯恩战友临死前的怒吼,有岚失散的弟弟在街角的哭喊,还有无数陌生人的绝望、愤怒、悲伤与不甘……其中,一个声音最为清晰,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是一个在烈火中被焚烧的女子最后的低语:“你会回来的……因为你也是我们的一部分。”
齐书身处记忆的洪流中心,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构筑心灵壁垒,也没有试图反击或分析。
她彻底敞开了自己,任由那些尖锐的情绪冲刷着她的神识,直到每一滴血的温热,每一道伤口的刺痛,每一声绝望的痛哭,都深深刻入她的魂魄。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外界的风雪依旧。
但她的世界,已经截然不同。
她左脸颊上原本时隐时现的星纹,此刻已经彻底绽放,化作一幅完整的星图,缓缓流转。
她的双眸深处,倒映出的不再是雪原的景象,而是整片共感网络中亿万个闪烁的节点与脉络。
她不再是桥梁的建造者,她成为了桥本身的心跳。
她面前的黑碑完成了使命,碑身缓缓下沉,无声地融入大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原地只留下一道仍在发着微光的裂痕,如同一条连接地表与地底心枢的脐带。
小舟不知何时已来到裂痕边,它蹲坐在那里,机械瞳孔中的蓝光与地表裂痕的银纹交织在一起,执律者那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齐书沅的通讯频道中低语:“警告:权限变更。关门者程序已移除。新指令:守门人。”
齐书沅立于裂痕边缘,望向远方。
在地平线的尽头,更多黑碑的轮廓正在厚厚的雪线下蠢蠢欲动,仿佛整片大陆都成了一座沉睡记忆的巨大坟场,正等待着被唤醒。
她抬起右手,掌心光芒汇聚,一枚全新的“忆锚符”悄然浮现。
与过去那些刻满了严苛规则的符箓不同,这一枚,是空白的。
风拂过她的衣角,带起几缕发丝。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风说,也像是在对整个世界宣告:“门不该有锁……但它得有人记得怎么开。”
也就在这一刻,遥远的银河深处,那道曾被他们捕捉到的神秘讯号脉冲,在长久的静默后,突然折返。
它以一种完全相同的、不可思议的频率,回应了冰原上这颗刚刚开始搏动的心跳。
冰原上的回响尚未散尽,一艘巨大的悬浮运输舰已无声地破开云层,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