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第七日的黎明并非如往常般澄澈。
营地内外,一层极淡的青金色雾气如纱幔般弥漫,无声无息地流淌,沿着符文沟壑缓缓渗入中央那顶最大的帐篷。
它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仿佛自记忆深处浮起的呼吸——微暖、熟悉,又略带潮湿的尘味。
有人说是风带来了旧日的气息,可齐书沅知道,那是“心火之息”在低语:七位同伴的神识碎片曾在“心火巢”中交融提纯,如今散逸而出,像一场静默的祝福。
帐帘微动,烛火轻晃。
突然,一道睫毛的颤动打破了沉寂。
躺在铺褥上的尼可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眼睫湿重,每一次眨动都像是从深海挣扎着浮出水面。
那双曾被惊恐与绝望填满的眸子,此刻清澈如洗,倒映着帐篷顶上摇曳的烛影,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
他没有看自己枯瘦的手腕,也没有环顾四周,只是偏过头,望向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齐书沅,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干裂的树皮:“刚才……是不是有谁在哭?”
齐书沅脸上漾开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意,指尖轻轻拂过炉边铜铃,一声极轻的“叮”在空气中荡开,像是回应某种隐秘的节奏。
她点了点头:“是你心里的那个‘你’,在同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话音刚落,尼可的胸口处,一团浓郁的灰雾竟挣脱了血肉的束缚,缓缓溢出。
那雾不再狂躁,不再嘶吼,而是安静地收缩、凝聚,在半空中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幼狐。
它通体灰黑,毛发触感虚幻如烟,唯有眼瞳是两点黯淡的星火,正是影崽。
它落地时几乎没有重量,却让尼可臂弯泛起一阵微麻的暖意,像是被冬阳晒透的绒毛轻轻蹭过皮肤。
它用小小的头颅亲昵地蹭着他的手腕,鼻尖传来细微的呼气声,温热而湿润。
那星火般的眼中,不再有吞噬一切的疯狂,只剩下全然的依恋和即将熄灭的宁静。
这一幕,正通过一面特制的晶镜,呈现在帐外的医师洛恩眼前。
镜面泛着幽蓝波纹,映出帐篷内每一丝光影变化。
他死死攥着手中的记录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镜片下的双眼写满了颠覆认知的震骇。
“不可能……按理说,这种由创伤应激催生的高浓度执念体,其本质就是纯粹的负面精神污染。别说与宿主和平共处,它本身就不可能以如此稳定的形态存在!”
他咬紧牙关,目光剧烈晃动——他知道不该干扰护法过程,可眼前的一切已超出他毕生所学。
终于,他猛地掀开帐帘,大步闯入,记录板“啪”地拍在桌上,质问直指齐书沅:“你到底做了什么?神经波动图显示它的能量核心仍在高频震荡!万一这只是暂时蛰伏,哪天反噬宿主,你拿什么来负责?这等于是在营地里埋下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齐书沅的目光并未从尼可身上移开。
她看着尼可伸出手指,无比珍视地、轻轻地抚摸着影崽毛茸茸的头顶——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指尖划过之处,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暖流,像春风吹过冻土。
她这才抬眼望向怒不可遏的洛恩,声音平淡如水:“你所说的‘失控’,是不是也包括人类自己压抑了太久的悲伤、无法宣泄的恐惧,以及那些不被允许的脆弱?如果连正视这些的勇气都没有,一味地选择切除、镇压、遗忘,那我们修的究竟是‘道’,还是‘刀’?”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洛恩被这句反问噎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尼可与那幼狐之间近乎圣洁的依偎,听着少年平稳的呼吸声里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医学铁律,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那一夜,尼可再度沉入梦境。
他闭上眼,疲惫如潮水退去。
渐渐地,织机吱呀的节奏取代了心跳声,雨滴敲打屋顶的轻响成了世界的全部。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进入了梦,只觉得那份温暖如此熟悉,仿佛从未离开。
他回到了童年时那间会漏雨的小屋,屋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檐滴落的水珠砸在陶盆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屋内油灯昏黄,母亲坐在吱呀作响的织机前,哼着他早已记不清调子的摇篮曲,歌声低柔,混着木轮转动的摩擦音,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
年幼的他自己则趴在磨得光滑的旧木桌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手肘下垫着的粗布还残留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而在他的脚边,小小的影崽安静地蹲伏着,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风吹过枯草。
忽然,影崽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
漆黑的眼瞳竟穿透了层层梦境的壁垒,直直地望向现实中、正为尼可护法的齐书沅。
就在这瞬间,帐篷角落的灵灯轻轻摇曳了一下,灯焰跳动,仿佛回应着某个看不见的注视。
下一刻,噩梦的裂痕骤然撕裂了这片温馨。
窗外不再是雨,而是滔天的战火。
街道被火焰吞噬,焦糊味随热浪扑面而来,金属扭曲的尖啸与凄厉的尖叫交织成死亡的交响曲。
警报声刺耳地回旋,玻璃爆裂的“哗啦”声此起彼伏。
那是铭刻在尼可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是影崽诞生的根源。
就在那片黑暗即将吞没小屋的刹那,影崽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
它不再是那副温顺的模样,小小的身躯瞬间膨胀,张开嘴,不是嘶吼,而是朝着那片席卷而来的黑暗与绝望,用力一吸!
无穷尽的黑暗、恐惧、悲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被它尽数吞入腹中。
它的身躯随之泛起不详的暗红色微光,肌肉虬结,皮肤下似有岩浆奔涌,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低沉的“嗡鸣”,仿佛体内正承受着千钧重压。
但它只是默默承受着,直到将最后一丝黑暗也吞噬殆尽。
随后,它泛着红光的身躯开始变得透明,最终“嘭”地一声,化作一阵温暖的薄雾,轻轻拂过尼可的脸颊,带着一丝熟悉的、母亲怀抱般的余温。
现实中,尼可的眼角猛地滑下一行滚烫的泪水,泪珠落在枕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他睁开眼,脸上却带着释然的微笑,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齐书沅轻声说道:“它……它临走前,和我说谢谢。”
臂弯里,那片温存的触感已经消失,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像晨露蒸发前最后的湿润。
营地中央,那艘作为临时指挥中心的小舟机体内部,幽蓝色的光屏自动亮起,录碑者那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寂静的控制室里响起:
“观测记录:第八律外显象已见证。负面执念聚合体经‘心火巢’系统引导,出现非典型转化——由攻击性结构转为守护型能量体,并在完成使命后自主消解。目前仅见于单一案例,暂列为S级异常事件。待进一步数据采集。”
齐书沅走到舷窗边,望着窗外浩瀚的星空,以及那颗代表着故土的蔚蓝星球,低声回应:“不是录入,是要让更多人看见。有些伤,不必藏;有些人,不该忘。”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崭新的、符文脉络更为复杂的空灵符,转身递给了不知何时跟来的洛恩。
“下次再遇到类似的病例,试试这个。引导它,而不是消灭它。不用怕它活着。”
洛恩怔怔地接过那枚温润的玉符,指尖传来奇异的律动,像是握着一个沉睡的生命,脉搏微弱却坚定。
他看着齐书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郑重地将符箓收好,转身离去。
篝火在远处噼啪作响,余烬随风飘散。
塔莉亚才从阴影中悄悄靠近,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一丝莫名的感伤:“齐姐,你说……我们每个人心里,是不是都有一个这样的‘影崽’?那些我们不敢提的名字、不愿回看的过去……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像这样,被温柔地接住?”
齐书沅的目光越过营地的灯火,投向远方山巅那座在夜色中只剩下残破轮廓的断塔。
她轻声道:“所以,我们要在这里建一所学塾。不仅教人如何画符御敌,也教人如何为自己,为他人,点一盏灯。”
话音落下的一瞬,苍穹骤裂——
一道璀璨至极的流光悍然划破天际,拖曳着瑰丽的金色尾焰,如同远古契约的封印被悄然启封。
整个营地霎时亮如白昼,惊呼声此起彼伏。
光芒渐隐,人群尚未回神,唯有齐书沅伫立原地,眉头微蹙。
她屏住呼吸,在众人嘈杂的议论之下,捕捉到了那一丝几乎融进夜风里的声音——
窸窣、迟缓,像是枯叶被轻轻推动,又像是一双赤脚踩在沙地上。
那声音,已在门帘外徘徊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