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深秋,是一幅被雨水浸透的油画。校园里的银杏树褪尽了灿烂的金黄,剩下湿漉漉的枝桠在灰蒙的天空下沉默。连绵的秋雨下了整整三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落叶腐败的潮湿气息,那是一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
工作室里虽然开了空调,暖风在室内循环,却始终驱不散那种无处不在的沁凉。叶羽琋端着两杯刚泡好的热姜茶转身时,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落在顾殇身上。
他正专注地盯着屏幕,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但叶羽琋敏锐地捕捉到那指尖偶尔不易察觉的轻颤。这已经是她这周第三次看到他悄悄将手缩回袖口,借着衣袖的遮掩握紧拳头,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伸出来继续工作。他比平时更频繁地端起桌上的热水杯,仿佛那不是用来喝的,而是单纯为了暖手。而他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疲惫感,像一层薄雾,始终笼罩着他清俊的侧脸。
这一切都让叶羽琋心头隐隐不安。她提醒他加衣,督促他喝药,甚至把自己那个毛绒兔子造型的暖手宝塞进他手里。顾殇当时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捏了捏那只兔子的耳朵,哑声道:“谢谢。”但他眼底那抹难以触及的深处,有些东西,似乎并非外在的温暖所能驱散。
周五下午,一场至关重要的内部技术评审会如期而至。会议室内坐满了核心团队成员,投影仪发出嗡嗡的低鸣。顾殇负责讲解新优化的渲染模块,这部分代码的精妙与稳定,直接关乎到最终版本在所有平台上的性能表现上限。
会议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顾殇站在白板前,时而写下一串复杂的公式,时而调出架构图进行阐释。他逻辑清晰,思维缜密,应对着来自各方细致甚至苛刻的提问,语速平稳,神情专注,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二致。
只有紧挨着他坐的叶羽琋,能感觉到那些被完美掩饰的细节。他身体细微的、持续的紧绷,像一根被悄然拉紧的弦;他偶尔需要极轻地、快速地吸一口气,才能继续流畅地发言;还有他回到座位时,指尖那瞬间掠过左胸心口位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会议终于在众人的共识中结束。同事们互相讨论着,陆续收拾东西离开。顾殇还站在白板前,微微蹙眉,似乎想再核对一下上面记录的某个关键数据。
叶羽琋正在低头整理会议笔记,忽然,一声极其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猛地钻进她的耳朵。
她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抬头。
只见顾殇一只手死死撑在白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剧烈凸起,几乎要嵌进白板光滑的表面。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紧紧按向胸口,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原本清润的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褪得一丝血色也无,苍白得吓人,额角和鬓发在短短几秒内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滑落。
“顾殇!”
叶羽琋感觉自己的心跳骤停了一拍,几乎是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扑过去,在他身体晃动着即将软倒的瞬间,用力扶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恐而变调。
顾殇紧闭着眼,浓密的长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剧烈地颤抖着。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显得无比费力,仿佛胸口压着千斤重石。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叶羽琋淹没。她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但强烈的担忧立刻压倒了恐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支撑住他明显开始发软下滑的身体,一边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的手,摸索着掏出手机,第一时间精准地按出了校医室的紧急号码。
电话接通,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快!科技楼三号会议室!有人晕倒了!不…是顾殇…他很难受…呼吸不过来…求你们快点来!”
等待校医到来的那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叶羽琋半抱半扶地将顾殇沉重的身躯慢慢挪到旁边的椅子上,让他靠坐住。她自己则半跪在他面前,双手紧紧包裹住他冰凉得骇人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哭腔:
“顾殇…顾殇你看着我…能听见我说话吗?别吓我…求你了…”
或许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顾殇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点微弱的意识。他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苍白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气音:
“……没…事……别怕……老……毛病……”
这几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呼吸愈发微弱急促。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校医提着急救箱,带着一股冷风冲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闻讯匆匆赶来的周教授,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
校医迅速跪蹲在顾殇身边,进行初步检查。听诊器接触皮肤的冰凉似乎让顾殇轻微地痉挛了一下。校医的脸色迅速变得凝重,他抬头看向周教授和脸色惨白的叶羽琋,语速极快:“心率异常过速,伴有心律不齐,血压也偏低。像是长期过度疲劳加上旧疾急性复发引起的症状。情况比较紧急,必须立刻送医院做详细检查和治疗!”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尖锐地划破了校园秋日下午的宁静,引得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侧目。
医护人员熟练地将顾殇安置在担架车上,快速推向楼下。叶羽琋始终紧紧握着他那只依旧冰凉的手,跟着担架一路小跑。走廊的光线明明灭灭地掠过他毫无生气的脸庞,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直到看着那扇冰冷的急救室大门在她面前轰然关上,将里面的一切彻底隔绝,叶羽琋一直强撑着的所有坚强和冷静,瞬间土崩瓦解。
巨大的无力感和后怕如同海啸般袭来,她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差点直接瘫倒在冰冷刺地的走廊地砖上。幸好被随后赶来的苏芮和周教授一左一右及时扶住。
“羽琋,别怕,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苏芮紧紧抱住好友不断颤抖的肩膀,连声安慰着,但她自己的声音却也控制不住地带着明显的颤抖。
周教授面色无比沉重,一边不停地拨打手机联系医院方面的熟人,一边用宽厚的手掌轻拍叶羽琋的背,声音沙哑地安抚:“已经通知他父母了,他们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小顾这孩子……唉,就是太要强了,什么都自己硬扛着……”
叶羽琋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盏亮着“抢救中”红灯的指示灯牌,仿佛要将它望穿。每一次那扇门的轻微晃动,都让她的心脏疯狂地漏跳一拍。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寒冷的气息,从未像此刻这般浓重,无孔不入地渗透进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