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力锻锤的成功,如同在燕军这锅滚油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那震撼人心的轰鸣声日夜不息,不仅锻打着铁胚,更重重地敲击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上。军中将领们纷纷跑来围观,看着那巨锤轻松地将需要数个壮汉费力捶打半天的铁料几下成型,眼神炽热,仿佛看到了无数精锐兵甲正从中源源不断地产出。匠户们则远远望着,脸上交织着敬畏、好奇,还有一丝隐约的恐惧——这不知疲倦的铁家伙,会不会有一天取代了他们?
天工院一夜之间成为了燕军大营最受瞩目的地方。资源开始明显倾斜,更多的匠户被调拨过来,更好的物料优先供应。郭衡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总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马三宝来的次数也明显增多,每次来都只是静静地看一会儿那运转不息的水锤,偶尔问凌云几句关键的问题,眼神中的赏识日益浓厚。
然而,凌云却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或者说,是水力锻锤这剂猛药催生出的更本质的痼疾。
效率的瓶颈,从锻造环节,迅速转移到了上下游。
首先是铁料供应。水力锻锤胃口巨大,原本勉强够用的生铁料 now 显得捉襟见肘。送来的铁料质量也参差不齐,杂质多、含碳量不稳,导致锻打效果大打折扣,甚至损坏模具。
其次是后续加工。锻打出的刀胚、甲片毛坯堆积如山,但负责打磨开刃、钻孔编缀的工匠们还是沿用老一套的手工方式,速度根本跟不上。而且,由于缺乏统一标准,每个工匠打磨出的刀剑弧度、厚度都有细微差别,甲片孔径也不一致,无法互换,严重影响了最终组装的速度和质量。
“凌先生,您看这……”李头儿捧着一把刚刚锻打好的腰刀胚子,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带着愁容,“锤子是好,出的胚子又快又规整。可王老三他们那边打磨跟不上,堆了这么多。还有,这新送来的一批铁料,成色太差,打出来的胚子软硬不一,俺老李看着都心疼那水锤的力气!”
凌云看着工棚角落里越堆越高的半成品,又拿起一块新送来的生铁锭,用手指敲击,听着那沉闷不均的响声,眉头紧锁。
他知道,单点技术的突破,如果没有配套体系的支持,其效益很快就会被整个系统的短板所抵消。必须进行系统性的优化。
标准化、流程化、质量控制——这些现代工业的基石,必须在这个中世纪的手工作坊里强行植入。
“李师傅,别急。”凌云放下铁锭,目光扫过喧闹的工坊,“问题得一个一个解决。郭大人在何处?”
“郭大人刚去催铁料了,说是又和军需那边吵了一架。”赵老蔫凑过来低声道,“那边说咱们天工院耗费太大,都快把营里的铁料掏空了,还嫌质量不好……”
凌云沉吟片刻,道:“等郭大人回来,请他过来一趟。另外,李师傅,赵师傅,请把所有负责打磨、钻孔的工匠师傅,还有营里最好的几位铁匠师傅,都请到我的工棚来。”
不久后,凌云的工棚里挤满了人。工匠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屡创奇迹的“凌先生”又要做什么。
郭衡也匆匆赶来,脸上还带着一丝与军需官争执后的愠怒:“凌先生,何事?铁料之事,我已再次呈报马公公,但北地铁料本就紧缺,优质铁矿更是难得,恐怕……”
“郭大人,铁料之事固然紧要,但远水难解近渴。”凌云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眼下当务之急,是让我们已有的料,做出更多、更好的东西。而这,需要立规矩。”
“立规矩?”众人都是一愣。
“不错。”凌云拿起一把水力锤锻出的标准刀胚,又拿起一把老师傅手工打磨好的腰刀,“敢问各位老师傅,这把胚子,要打磨成这样的腰刀,耗时要多久?十把这样的胚子,交给十位师傅打磨,出来的十把刀,可能做到长短、弧度、厚度、重心分毫不差?”
工匠们沉默了。这怎么可能?每个师傅手艺不同,手感不同,打磨出的东西自然有差异。这才是手工活的价值所在啊!
“凌先生,这……这人手打磨,难免有毫厘之差,不影响使用便可……”一位老打磨匠忍不住嘟囔道。
“毫厘之差,十把刀便是十分之差!百把千把呢?”凌云声音提高了几分,“若是甲片,孔径不一,如何快速编缀?若是箭簇,重量形状不一,如何保证射程准头?军械乃性命所系,岂能容忍‘差不多’三个字?”
工棚内鸦雀无声。工匠们被他话语中的严厉震慑,但也隐隐觉得有理。
郭衡若有所思:“先生之意是?”
“立标尺,定规范,分工序,查质量。”凌云斩钉截铁,吐出十二个字。
他走到一块准备好的大木板前,上面已经钉好了厚厚一叠他提前绘制好的图纸。
“从今日起,天工院所产一切军械,皆需依图制作,按规查验!”他指着第一张图,那是一把制式腰刀的详细三视图,上面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尺寸,从总长、刃长、刃宽、厚度、弧度半径、到柄径、重心位置,全部用精确的数字标明,旁边还画着几个特制的卡板(样板)和量具的图样。
“此乃‘标准制式腰刀图’。所有刀胚打磨,需以此图为唯一准绳!我会让人制作一批木制或铁制的‘卡板’和‘量规’,打磨完成后,必须能严丝合缝地通过卡板的检查,方为合格!”
他又指向另外的图纸,是标准甲片、枪头、箭簇的图样和检验标准。
工匠们看着那前所未见的精细图纸和闻所未闻的“卡板量规”,都惊呆了。这简直是将他们依赖了半辈子的“手感”和“经验”彻底推翻!
“这……这如何能做到?”有人失声道。
“能做到!”凌云语气无比肯定,“打磨不再靠一人从头到尾。我们将工序拆开!专设粗磨组,只负责将胚子打磨到接近尺寸;再设精磨组,负责用特制的磨具和量规,打磨至最终标准!钻孔亦是如此,制作统一的钻模,固定位置,专人负责!每个人只专注于一道工序,速度更快,也更易精通!”
流水线作业、专业化分工的概念被他首次提出。
接着,他看向那些铁匠老师傅,尤其是负责为水锤准备模具的李头儿和负责验收铁料的老师傅。
“铁料质量,我们暂时无法完全控制来源,但必须严格验收!设立验收标准:听其声、观其色、试其硬度。制定样本,劣质铁料坚决退回!同时,我们要改进炒钢法和灌钢法!”凌云语出惊人。
“改进古法?”李头儿瞪大了眼睛。
“没错!”凌云目光灼灼,“水力锻锤之力,足以胜任更高效的炒炼!我们可以设计一种倾动式的炒钢炉,利用水力驱动搅拌,受热更匀,脱碳更彻底!还有灌钢法,我们可以尝试分层铺叠不同含碳量的铁料,利用水锤巨力反复锻打融合,以期得到质地更均匀的宿铁(一种古代优质钢)!”
他甚至提出了初步的设想图,一种利用水力驱动搅拌杆的炒钢炉,以及一种配套的、可以精准控制锻打次数和力度的新式锻打模具。
工棚内一片寂静,只有凌云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在回荡。工匠们听得目瞪口呆,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郭衡更是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他敏锐地意识到,凌云所说的这一切,一旦实现,将不仅仅是制造军械,而是彻底颠覆现有的生产方式!
“可是……凌先生,”一位老铁匠犹豫道,“这炒钢灌钢,火候把握全凭经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水力搅拌、定量锻打……真的能行?”
“经验必须化为标准!”凌云斩钉截铁,“火候看火焰颜色,我们便制定火焰颜色的标准图谱!炒炼时间看状态,我们便用漏刻(古代计时器)规定大致时间范围!锻打次数和力度,由模具和水锤转速控制!一次不成,就十次百次地试!记录每一次的数据和结果,总能找到最优的规矩!”
试验、数据、反馈、优化——现代质量控制和工艺开发的雏形,被他强硬地塞给了这些古代的工匠。
“从今日起,天工院下设:锻打坊、铁料坊、打磨坊、组装坊、质检组!各司其职,依规办事!郭大人,请您统筹人员调配,制定物料流转和验收章程。李师傅、赵师傅,请带领各位老师傅,即刻开始制作标准量具、卡板、磨具和钻模!三日内,我必须看到第一套检验工具!五日内,流水线必须试运行!”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指挥大型工程项目时的状态。
工匠们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又或许是被那清晰可见的前景所诱惑,心中的疑虑和抵触渐渐被一种参与开创历史的激动所取代。
“干!俺老李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精细的仗!”李头儿第一个吼了出来。 “没错!听凌先生的!”赵老蔫也激动地附和。 其他工匠也纷纷响应。
郭衡深吸一口气,重重拱手:“凌先生放心!下官必竭尽全力,推行新规!”
天工院如同一个被强行注入灵魂的巨人,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密而高效的方式运转起来。
木匠和铁匠们连夜赶工,按照凌云的图纸,制作各种奇形怪状的标准卡板、环形量规、角度尺。打磨匠们被分成两组,开始适应只做一道工序的节奏。凌云亲自监督第一批标准量具的验收,不合格的当场打回重做,毫不留情。
反对和抱怨声并非没有。习惯了慢工出细活、凭经验吃饭的老工匠觉得受到了束缚和侮辱;习惯了粗放管理的下层小吏觉得流程变得繁琐复杂……但这一切,在郭衡的强力推行和凌云不容置疑的技术权威面前,都被压了下去。更重要的是,水力锻锤那恐怖的效率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改变。
三日后,第一套粗糙但可用的标准量具制作完成。 五日后,第一条简陋的腰刀打磨流水线开始试运行。
起初,速度甚至比原来还慢,因为工匠们不适应,检验频频不过关,废品率反而高了。抱怨声再次响起。
但凌云毫不动摇,坚持必须严格执行标准。
又过了三天,当工匠们逐渐熟悉了新的工具和流程后,效果开始显现。
流水线上的工匠因为只专注于一个动作,熟练度飞速提升速度明显加快。标准量具的使用极大地减少了反复测量和调整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合格率开始稳步上升!
第一批完全按照新标准打磨出来的十把制式腰刀,摆放在凌云和郭衡面前。
长度、弧度、厚度、甚至重量,都几乎分毫不差!将它们并排放在一起,那种整齐划一的美感,透着一种冷冰冰的、却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郭衡拿起其中两把,左右手各挥动一下,重心手感完全一致!他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一模一样!真的几乎一模一样!神乎其技!凌先生,此真乃强军之基也!”
消息传到朱棣耳中,这位燕王殿下竟然亲自来到了天工院。他拿起两把标准腰刀,仔细比较,又挥舞试了试,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好!好!好!”朱棣连说三个好字,重重拍了拍凌云的肩膀(小心避开了他的伤腿),“凌云,你果真未曾让本王失望!此等军械,方可配本王的虎贲之师!”
他环视着开始变得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的天工院,看着那轰鸣的水锤和忙碌的流水线,沉声道:“即日起,天工院所立规矩,乃本王之令!全军匠户,逐步效仿!敢有阳奉阴违、懈怠阻挠者,军法从事!”
有了朱棣的全力支持,标准化和流水线以更快的速度在天工院推行,并开始向其他匠坊扩散。
凌云站在工棚门口,看着眼前这片初具现代工厂雏形的景象,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他知道,他只是强行拉起了一条脆弱的生产线,许多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材料科学、动力源、基础理论,都还远未解决。
但无论如何,第一颗标准化的螺丝,已经被他强行拧入了明朝的历史车轮之中。
这辆古老而沉重的战车,正在被他一点点地,扳向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