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批复很快下来,只有铁画银钩的两个字:“准。慎。”
一字千钧。马三宝立刻行动起来,东厂的机器无声而高效地运转。北平西郊,一座隶属于内廷、看似普通的皇庄被悄然清空,内外布下了数层明哨暗岗,飞鸟难渡。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江南来客。
天工院内部,凌云并未将希望完全寄托于外来的“药方”。他深知,核心技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一边等待,一边加紧了对自有淬火工艺的攻关。他成立了一个由赵老蔫、李小柱等核心工匠组成的“淬火秘术组”,将现有的失败案例和零星经验进行系统整理。
“赵师傅,您凭感觉判断火候,主要看什么?”凌云虚心请教。
赵老蔫眯着眼,指着炉中烧红的钢件:“看‘亮’色。初时暗红,渐至樱桃红、橘红,最是正红时,带着点‘黄心儿’,那火候就差不多了。再烧,就‘白’了,过火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得听声,钢件烧到份上,敲击声也不同,脆亮。”
感觉难以量化,但却是宝贵的起点。凌云尝试将赵老蔫描述的“亮色”与不同熔点金属丝的熔化点对应起来,制作了一套粗糙但实用的“色温对照标尺”。同时,他设计了一种简易的“听音辨温”装置——用一根长铁杆,一端接触炉中钢件,另一端贴在耳朵上,放大敲击声,试图捕捉音色变化的规律。
进展缓慢,却脚踏实地。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不想被江南来的“秘术”比下去。
数日后,江南的人到了。出乎意料,只来了两个人。领头的是个四十岁左右、面容清癯、手指纤细宛如文士的中年人,自称姓徐,名墨言。另一个则是沉默寡言、皮肤黝黑、浑身透着精悍之气的老者,叫石根,是负责演示的匠人。
见面被安排在皇庄戒备最森严的正堂。马三宝亲自坐镇,凌云带着赵老蔫和李小柱出席。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徐墨言举止从容,应对得体,对马三宝的盘问对答如流,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对算学、格物的深厚见解,却绝口不提任何敏感话题。而那石根,自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有当凌云问及淬火细节时,才用生硬的官话简短回答,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凌云等人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演示开始。石根取出一套自带的、小巧精致的坩埚炉和风箱,又拿出几颗颜色各异的“测温彩丸”和一包准备好的黏土。他手法熟练地加热一块钢料,在不同温度区间,将不同的彩丸靠近炉口观察其颜色变化,并解释每种颜色对应的温度范围(虽无精确度数,但给出了如“堪堪化铁”、“淬火正宜”等定性描述)。接着,他演示“土置淬”,用不同配比的黏土涂抹在钢刀的不同部位,入水淬火后,刀身果然呈现出差异明显的硬度和韧性区域。
整个过程,徐墨言在一旁侃侃而谈,引经据典,甚至提到了《梦溪笔谈》中关于钢铁热处理的一些记载,将其与石根的操作相互印证,显得有理有据,底蕴深厚。
赵老蔫和李小柱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那“测温彩丸”和精准的局部淬火技术,让他们大开眼界,心中震撼。连马三宝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异。
凌云表面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对方展示的技术,确实直指要害,尤其是“测温彩丸”,如果能掌握其配方和烧制工艺,无疑将极大推动热处理技术的定量化。但他也敏锐地注意到,石根在演示中,有几个关键手势极快,似乎有意遮掩了黏土配方和涂抹厚度的细节,而徐墨言的解释,虽然渊博,却始终在理论层面打转,触及核心秘要时便轻巧带过。
“徐先生,石师傅技艺精湛,令人佩服。”凌云开口道,“不知这‘彩丸’的烧制之法,与所用矿粉种类、配比、烧成温度,有何讲究?还有这‘土置淬’的黏土配方,不同部位涂抹的厚薄,依据何在?”
徐墨言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带着距离:“凌先生果然是行家,问到了关键处。此乃师门不传之秘,恕难详告。不过,若先生有意深入切磋,我家主人诚邀先生移步江南,届时自有更多同道与先生交流,共参造化。”
图穷匕见。对方的最终目的,还是想将凌云本人“请”去江南。
马三宝冷哼一声,插话道:“凌先生身负王爷重托,岂能轻离北平?贵主人的好意,心领了。不如将这‘彩丸’和‘土置’之术留下,我等自行参详,也算全了这番‘切磋’之意。”
徐墨言面色不变,从容道:“马公公,技艺之道,重在传承心法,非器物本身。若无师门指点,恐徒具其形,难得其神,甚至可能酿成事故。况且……”他话锋一转,看向凌云,“听闻北方有言官正弹劾天工院‘靡费国帑’,若此时再耗费巨资研究此等未经验证之术,恐授人以柄啊。”
软硬兼施,既点明技术壁垒,又暗示北平的政治压力,可谓高明。
会谈陷入了僵局。对方不肯交出核心技术,只愿意以“邀请凌云南下”为条件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换。而这,是朱棣和凌云绝对无法接受的。
最终,这次接触不欢而散。徐墨言和石根被“礼送”出皇庄,返回江南。他们留下了几颗“测温彩丸”和少量黏土样本,但最关键的秘密,依然牢牢握在手中。
回到天工院,气氛有些沉闷。虽然见识了先进技术,却无法为己所用,反而更添了几分焦灼。
“先生,难道我们就没办法了?”李小柱不甘心地问。
凌云拿起一颗江南留下的彩丸,在指尖摩挲着,目光坚定:“当然有。他们越是藏私,我们越要自己搞出来!赵师傅,李大哥,我们就从这彩丸和黏土入手,反向推导!他们能烧出来,我们也能!天工院汇聚北地英才,岂能受制于人?”
他立刻组织人手,对留下的样本进行分析。利用现有的化学知识(如观察燃烧火焰颜色、酸碱反应等简陋手段),尝试分析彩丸的矿物成分。对黏土样本,则进行粒度分析、可塑性测试,并尝试用本地不同的黏土进行复配模仿。
这是一场更加艰苦的逆向工程。没有现代分析仪器,全靠一次次的试错和观察。炉火日夜不熄,记录簿上又添满了新的失败数据。
但这一次,没有人抱怨。江南来客那种隐隐的优越感和技术壁垒,反而激起了天工院上下同仇敌忾的士气。一种强烈的自主创新意识,在挫折感中勃发。
数日后的深夜,凌云独自在值房,对着一盏油灯,反复推敲着黏土的配比。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他警觉地起身,打开窗户,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竟是多日未见的姚广孝。
姚广孝没有寒暄,直接走到案前,看着凌云的演算纸,低声道:“江南之客,如镜照人。照见我之所需,亦照见彼之所图。居士可曾想过,彼为何急于引你南下?”
凌云心中一动:“大师的意思是?”
“北地根基未稳,南方已生变数。”姚广孝的声音如同耳语,“朝廷恐已察觉王爷倚重天工院之力,或有釜底抽薪之策。江南那人,未必全是恶意,或许…亦是想借你之力,应对将来之变局。然,此乃火中取栗,凶险异常。”
凌云默然。姚广孝的话,揭示了更深层的政治博弈。天工院,已不仅仅是技术的温床,更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
“多谢大师指点。”凌云沉声道,“然凌云既在此处点燃炉火,便不会轻易离去。技术可学,难关可克,但根基不能动摇。”
姚广孝深深看了凌云一眼,颔首道:“善。炉火纯青,照见肝胆。望居士守心如初,勿忘根本。”说罢,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凌云独立窗前,望着天工院中那片不灭的炉火,心中澄明。前路艰险,诱惑与陷阱并存,但他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这淬炼的,不仅是钢铁,更是他的意志与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