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小胜带来的振奋,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在天工院内外激烈地迸溅开来。军功赏赐的银钱、那面沉甸甸的“巧匠”匾额,尤其是燕王亲口下达的“全力赶制”王命,彻底洗刷了天工院此前承受的质疑与压力。工匠们走起路来胸膛挺得更高,眼神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自信与热切。
火器坊一跃成为天工院最炙手可热的地方。人手被大量补充,物料优先供应。李三狗这个昔日的落魄匠户,如今成了众人追捧的“李管事”,他带着工匠们日夜不休地调配火药、铸造弹丸、组装那曾立下奇功的爆炸弩箭和手铳。以往被视为“险途”的火器行当,此刻却充满了吸引力。
然而,凌云在短暂的欣慰后,很快陷入了新的忧虑。
大规模、急迫的生产,迅速暴露出了基础不稳的恶果。
爆炸弩箭的装配危险且效率低下,全凭老师傅的手感控制药捻长度和装药量,稍有不慎便是工伤甚至惨剧。手铳的铸造废品率虽然因口径小而降低,但质量依旧参差不齐,铳管壁厚不均、内膛粗糙的问题普遍存在,射程和精度无法保证,更埋下了炸膛的隐患。
更要命的是——产能瓶颈。
即便蒸汽锻锤日夜轰鸣,即便工匠们轮班倒,手工打磨、钻孔、装配的速度,也远远跟不上前线雪片般飞来的订单和朱棣越来越高的期望。
“凌先生!这样下去不行!”郭衡拿着最新的生产报表和一堆质量投诉文书,愁容满面,“粗制滥造,必损军心!且就算日夜赶工,月底也绝难完成王爷要求的数额!”
凌云看着报表上刺眼的数字和工坊里疲惫不堪、却依旧在拼命赶工的工匠,沉默不语。他深知,标准化和机械化的程度,决定了产能和质量的天花板。之前的小规模试制尚可维持,一旦进入大规模量产,手工业的弊端便暴露无遗。
“通知各坊主事及格物堂所有学徒,今夜召开‘百工会议’。”凌云沉声道,“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又快又好地造出军械!”
夜幕降临,天工院最大的工棚内灯火通明。各作坊头目、技术骨干、格物堂学徒济济一堂,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与疲惫。
凌云没有废话,直接将生产报表和质量问题清单投影于壁(用灯光和描画好的透明牛皮纸)。
“诸位,眼下的难关,诸位皆已知晓。王爷之命,军情之急,不容有失。然,以现有之法,纵将我等人力榨干,亦难达要求,且质量堪忧。”凌云目光扫过众人,“我等需再次变法!”
他走到一块巨大的木板前,拿起炭笔。
“变法之一:极致分工,流水作业再造!”炭笔划过木板,发出尖锐的声响,“爆炸弩箭,分解为:药捻专裁、药室专铸、箭杆专削、装配专司!每道工序,定人定岗,只做一个动作,求熟求速!手铳铸造,分模、浇铸、清砂、镗膛、装柄、检验,亦全部拆开,流水作业!”
这不是新概念,但此次凌云要求得更彻底、更极端。
“变法之二:专用工具,以器代人!”凌云声音提高,“钻孔慢,便造多轴钻床,一次钻十孔!打磨慢,便造水力砂轮组,同时磨十铳!装配危险,便设计专用夹具和防护装置!我要的不是工匠流更多的汗,而是要造出能让普通人也快速上手的专用器具!”
他目光投向格物堂的学徒和那些参与过后膛炮预研的工匠:“此乃尔等用武之时!将平日所学之机巧,用于解决眼前之难!设计、造出这些专用机器和工具!”
“变法之三:统计管控,数据驱动!”凌云最后重重敲击木板,“每一道工序,都必须记录工时、损耗、良品数!每日汇总分析,找出瓶颈所在,集中改进!质量检验,必须严格依据标准,不良品坚决退回,并追溯上游工序责任!”
三条变革,条条直指核心。台下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些老师傅,感觉自己的手艺和经验正在被彻底拆解和量化,内心充满了不适与抗拒。
“凌先生!这……这岂不是将人当牲口使唤?一招练到老,还有何手艺可言?”一位老铳匠忍不住反驳。 “是啊!专用机器岂是那么容易造的?远水难救近火啊!”
质疑声四起。
凌云早已预料到阻力,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强压,而是看向李三狗:“李管事,你来说说,你祖传那‘叠筋热压之法’,若无人分解步骤、量化火候、制作专用压具,可能快速传于他人?可能保证张张弓臂皆优?”
李三狗一愣,随即陷入沉思。他回想起自己试验时的千百次失败,若真有明确规程和专用工具……他猛地抬头:“先生所言极是!秘技之所以为秘技,皆因难以言传,全凭手感!若能分解量化,制成规矩,则人人可学,精品可期!”
他又看向众人,激动道:“诸位!莫非忘了‘星火钢’?忘了那‘规力尺’?若无当初一次次记录、分析、改进,何来今日之利箭坚铳?凌先生非是要废我等手艺,乃是要将手艺化为规矩,让后人不再重复我辈摸索之苦,让精品能量产啊!”
李三狗以亲身经历发声,分量截然不同。许多工匠露出思索的表情。
凌云趁热打铁:“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此法非仅用于应急,更是为我天工院立万世之基!今夜起,各坊按新法试行!格物堂学徒分入各流水线,负责记录、分析、设计改进工具!郭大人统筹调度,若有阻挠懈怠者,军法从事!”
命令被强力推行下去。天工院再次迎来一场伤筋动骨的重组。
阵痛是剧烈的。流水线初建,配合生疏,效率反而暂时下降。专用工具的制造更非一蹴而就,许多尝试失败了。工匠们极度不适应这种机械式的节奏,怨言不断。
但凌云、郭衡、李小柱、李三狗等人顶住压力,日夜巡视,解决问题,鼓励尝试。
转机在一周后开始出现。
一台由格物堂学徒设计、利用水力驱动的多轴钻床被制造出来,虽然简陋,却可以同时为十支手铳的铳柄钻孔,效率倍增! 一种用于定量切割爆炸箭矢药捻的卡尺装置被发明出来,大大提高了安全性和一致性。 流水线上的工匠逐渐熟悉了单一工序,速度越来越快,残次率反而因为专注而有所下降。 每日的数据统计开始显示出价值,某个工序的瓶颈被及时发现,通过增加人手或改进工具得以疏通……
产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质量也趋于稳定。
更让人惊喜的是,在这种极致分工和持续的数据反馈下,一些原本不起眼的普通工匠,因为在某个细微工序上的极致熟练或提出一个小改进,而脱颖而出,获得了嘉奖和提升。知识的壁垒被打破,创新的火花在基层被点燃。
天工院,正在从一个依赖个别老师傅手艺的作坊集群,向着一个依靠体系、标准和数据驱动的早期工业化生产复合体蜕变。
这一夜,凌云再次登上高处,俯瞰着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天工院。不同工棚传来有节奏的机械声和劳作声,仿佛一首雄浑的工业协奏曲。
姚广孝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居士此番手段,近乎霸道。拆筋剔骨,重造肌体。就不怕物极必反?”老和尚的声音依旧平淡。
“腐肉不剔,新肌难生。”凌云望着下方,“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规矩立,则万流归宗,百工竞发。此非霸道,乃大道。”
姚广孝默然片刻,缓缓道:“大道无涯,人身有尽。居士以此法催谷产能,固然可获奇效。然匠人之心力耗竭,恐非长久之计。且……利器终须善执之人。若人人皆成流水一钉,则灵性何存?匠心何附?”
凌云转过身,正视姚广孝:“少师所虑,凌云深知。然非如此,不足以应时艰,不足以固根基。至于灵性与匠心……”
他指了指下方工棚中,那些正在油灯下对照数据记录激烈争论的格物堂学徒,那些在休息时依旧比划着如何改进工具的青年工匠。
“灵性从未泯灭,只是转向它处。不再耗于重复之劳动,而用于创新之思量。匠心亦未消散,而是融入规矩,惠及众生。此非扼杀,乃解放。”
“解放?”姚广孝细细品味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以规矩解放人力,复以解放之人力,探求更深之规矩……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居士所求,竟如此之大么?”
凌云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璀璨的星空。
姚广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良久,轻叹一声:“星火耀夜,固然壮丽。然星光之下,万物皆有影。居士莫要只见星光,不见影长。”
说罢,他再次悄然离去。
凌云独立良久,回味着姚广孝的警示。他知道,老和尚看到了效率提升背后隐藏的危机——人的异化、技术的失控、以及体系庞大后可能产生的僵化。
但此刻,他无暇多想。战争的压力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必须优先确保能活下去,能产出。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至少今夜,在这片星空下,无数匠人的智慧与汗水,正沿着他铺就的“规矩”之路,汇聚成河,奔涌向前。
匠星耀夜,光芒虽微,却已刺破沉沉的黑暗,照亮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征途。
而这征途的尽头,是辉煌,还是深渊,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