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的袖口被汗水浸得发暗,靛青布面上晕开一圈圈盐霜。他抬手抹脸,额角那道旧疤被汗水蜇得生疼——那是三个月前为了抢在灵火熄灭前把“碧纹鲟”煎至七分熟,被飞溅的灵油烫的。疤还没掉,新伤又叠上来,左手虎口一道细口正渗着血珠,他随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围裙下摆早已辨不出原本颜色,沾着灵葱碎、赤椒丝、还有昨夜熬高汤时溅上的星点灵兽血,远远看去像一幅泼墨的“百兽夜行”。
“第三口锅,青玉髓离火还有十七息,翻勺要快,慢了灵髓就凝成死疙瘩。”古远的声音从戒指里飘出来,苍老却带着金属般的脆亮。那枚戒指被林玄用一根褪色的红绳挂在颈侧,此刻正随着他弯腰尝汤的动作晃来晃去,戒面偶尔磕在青铜锅沿,“叮”一声脆响,像更漏里最后一粒沙。
林玄没空答话。他正用长筷挑起一片冰盏银耳,对着灶膛口那簇幽蓝火苗照——银耳边缘要透出一线琥珀光,才算把寒性锁进胶质里。火舌舔过筷尖,把他指甲烤得发卷,指背上的汗毛“嗤”地蜷成小黑点,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微微眯眼,瞳孔里映出两簇更幽的蓝。
“十五息。”古远提醒。林玄手腕一沉,整片银耳滑进旁边的小瓮,瓮底早铺了一层雪色酪浆,被热气一蒸,顿时浮起珍珠大小的气泡,“啵啵”破裂,溅出甜腻的奶香。他顺手把长筷往锅沿一搭,筷子头“哒哒”弹了两下,震落几粒晶盐,盐粒滚进火膛,“噼啪”炸出细碎的靛蓝火星——那是青云宗地底火脉特有的“雷火盐”,专用来提鲜,一粒抵得半块灵石。
外头传来脚步声,轻而急,像春雀踏枝。林玄没回头,他知道是膳堂的小执事阿梨。那丫头总爱把宗门服饰改得紧绷,腰肢一扭,衣带便扫过门框,“沙沙”作响。果然,下一瞬阿梨的脑袋从帘子边探进来,发髻上沾着一片枯叶,不知又在哪处灵草丛里跌了一跤。
“林师兄,外头来了撼山宗的……”她话没说完,鼻子先动了动,眼睛倏地睁圆,“你在做‘雪酿银耳’?我能尝一口吗?就一口!”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出米粒大小,指尖因常年分拣药材而磨出的薄茧在灶火下泛着毛玻璃似的光。
林玄把瓮盖“咔哒”扣死,顺手从旁边竹篮里拈了颗赤晶果扔过去:“这个更甜。”果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线,阿梨忙不迭张嘴接住,腮帮子顿时鼓出小小一包,像囤粮的仓鼠。她嚼得含混不清:“可是……撼山宗那个……魏……”
“魏灵灵。”古远在戒指里接口,声音里带着看热闹的兴味,“炼气九层,土火双灵根,天生膂力三千斤,一顿能吃三十斤炙炎鹿。小丫头,你让她尝你的雪酿银耳?她能把瓮底都舔穿。”
阿梨吓得一哆嗦,果子核“咚”地咽进喉咙,噎得直翻白眼。林玄终于回头,手里锅铲往她背上一拍,一股柔力震得她胸口灵息一顺,果核“噗”地吐进潲水桶。他声音淡淡的:“去告诉管事,加辣,重油,灵椒用二荆条,别用朝天椒——那丫头舌根厚,朝天椒她尝不出香。”
阿梨捂着嘴跑了,帘子一晃,带进来一缕山风,风里卷着校场那边的血腥与尘土味。林玄鼻尖微动,已辨出其中三味:外门弟子王楚的血(他总把凝血草当薄荷嚼,血里带苦)、撼山宗弟子拳套上残留的赤铁粉(那粉遇汗会泛出铁锈甜)、还有魏灵灵自己的——像新劈开的松木,辛辣里带一点回甘。他垂眼把锅铲在清水里一涮,水面上顿时浮起一层细碎油花,油花里映出他模糊的倒影:眼窝青黑,唇角却翘着,像一柄收在破鞘里的剑,锈迹斑斑,剑锋却还在渴血。
后厨的门帘再次被掀开,这次没声音,只有一道影子先探进来,细细长长,像根竹竿。林玄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魏灵灵——那影子头顶有两个小鬏鬏,随着她走路一摇一晃,像两只打架的雀。果然,下一瞬一颗脑袋从门边挤进来,脸上还沾着灰,左颊一道红痕,是刚才被青云宗弟子用丹炉盖拍的。她眼睛却亮得吓人,黑葡萄似的,在灶膛火里映出两团小小的焰。
“听说你做饭好吃。”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软,带着一点山外口音,尾音拖得长,“我饿了。”
林玄没理她,正把腌好的灵牛肉片倒进滚油,“刺啦”一声,油花炸起半尺高,有几滴溅到魏灵灵手背上,她“嘶”地缩了缩,却没退,反而吸着鼻子往前凑。锅里肉片由血红转金黄,边缘卷起,像一簇簇小浪花。林玄长筷一拨,肉片整齐翻身,露出底下焦黄的一面,油锅里顿时浮起一层更细的泡沫,那是肉中灵息被高温逼出的征兆。他左手不知何时已抓了把翠绿的灵葱丝,手腕一抖,葱丝洒成一场绿雪,刚触油面就蜷成翡翠小环,把肉腥压成鲜甜。
魏灵灵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大得连灶膛里的火都晃了晃。她脸红了,却梗着脖子:“我、我要吃这个!多放辣!”
林玄终于抬眼,目光从她脸上滑到手腕——那截手腕细得可怜,却套着三个乌金环,环上刻着“力”字符,每一道符纹里都嵌着一粒赤火晶,此刻正随着她吞咽的动作微微发亮。他伸手,从旁边瓷罐里舀了一勺酱——那酱用赤焰椒、雷火盐、还有一味“贪狼草”熬了七七四十九日,色如凝血,闻之呛鼻。酱落入锅中,“嗤”地腾起一股赤雾,雾中隐有狼影咆哮,转瞬即散。魏灵灵眼睛更亮,鼻尖沁出细汗,却舍不得眨眼。
肉片出锅,盛在乌木盘里,盘底垫着一张灵荷叶,叶脉被热油烫得透明,映出肉片金黄的边缘。林玄把盘子往她面前一推,声音仍淡:“吃完出去,别挡路。”
魏灵灵抄起筷子,第一片肉刚进嘴,整个人就僵住了。那肉外酥里嫩,辣意像一条火线从舌尖直烧到喉咙,却在即将爆裂时突然被一股清凉裹住——是荷叶的灵息,像山涧里突然涌出的泉,把火舌浇成温热的雨。她嚼得眼泪汪汪,却停不下来,第二片、第三片……乌木盘很快见底,连荷叶都被她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唇角沾一点酱,红得刺目。
盘底最后一滴油被她用手指刮净,吮得“啧啧”有声。魏灵灵抬头,眼圈是红的,却闪着更亮的光:“我、我以后还能吃吗?”
林玄背过身去,长筷在锅里一划,开始炒下一道菜——灵笋炒雷雉丁。笋片薄如蝉翼,在锅里翻飞时几乎透明,雷雉丁则裹一层薄粉,粉是用地脉雷晶磨的,炒到金黄时会炸出细碎的电光,像夏夜流萤。他声音混在油爆声里,不仔细听几乎辨不出:“让杜豆来提人。”
魏灵灵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欢呼一声,蹦着跑了,门帘被她撞得来回晃,带进来一阵风,风里是她身上的铁锈与松木味,还有一丝刚沾上的辣酱香。那味道在灶间绕了一圈,最后落在林玄围裙上,像一枚小小的烙印。
古远在戒指里笑出声,声音沙哑:“你倒会打算盘,暴食圣体……嘿,那丫头若真跟了杜豆,杜豆的‘吞星诀’有口福了。”
林玄没答,只是把锅铲往旁边一搁,伸手从贴胸的暗袋里掏出那个破旧储物袋。袋口抽绳已经磨得发白,线头处却被人仔细打过结——是母亲的手法,她总爱把结打成一只歪头的小雀。此刻那雀却沾了油,脏兮兮的。他用拇指去擦,越擦越脏,反倒把油渍晕成一片,像块褪色的胎记。
校场那边的钟声响了,第二回合开始。林玄把储物袋重新塞回暗袋,顺手从刀架上抽了把斩骨刀。刀身缺口累累,却在灶火下泛出温润的光——那是他每晚用灵石粉磨的,磨得缺口都成了圆润的弧,像被岁月舔平的礁石。他反手一刀,案板上的灵猪脊骨被劈成两段,骨髓飞出一滴,落在灶神像前的小铜炉里,“嗤”地冒起一缕白烟,烟里竟有细碎的金星,像一场极小的流星雨。
外头传来撼山宗长老的笑声,浑厚如钟:“姜宗主,贵宗这食堂……咳,不知可愿割爱?”紧接着是姜明镜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掺了蜜的凉薄:“好说,魏宗主若肯把‘镇山鼎’借我炼三个月丹,莫说一个厨子,十个也送得。”
林玄手没停,刀起刀落,脊骨被剁成均匀小段,每一块都露出蜂窝状的骨髓孔,孔里凝着淡金色的灵髓,像被时间封存的琥珀。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小玄,别练剑了,去当厨子吧,至少饿不死。”那时他恨这句话,恨得把剑胎都摔裂;如今却觉得,那裂缝里渗出的不是铁锈,是肉汤的油星,暖洋洋地糊住他整颗心。
校场那边的欢呼声突然高了,像潮水拍岸。林玄知道,是内门弟子出手了——那些平时连丹炉都懒得擦的祖宗们,此刻正把一瓶瓶回气丹当糖豆嚼,丹药外壳咯吱碎裂的声音,隔着半座山都能听见。他摇摇头,把剁好的骨头扫进滚水,水面上立刻浮起一层血沫,他用勺背轻轻撇去,动作温柔得像给情人梳发。
“魏灵灵那丫头,”古远突然又开口,“她左手第三个金环里,封了一道‘山魄’,若真饿极了,会暴走。你今日那勺酱,辣得够劲,把她火性勾起来三成……往后有的忙喽。”
“没事,有宗主兜底,我相信宗主。”
林玄把勺往锅里一沉,滚烫的汤顿时没过勺面,油星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一个小水泡。他没管,只是盯着那水泡慢慢鼓起,透明里泛着一点红,像颗小小的、未熟的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