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镜哼着小曲,脚步似慢实快,三晃两晃已穿过周家九重水榭,绕到后山一处断崖。崖顶生着一株老槐树,树干裂成三瓣仍活,像老人张开的豁嘴。沈折怀断剑,血染半身,正倚树调息,见姜明镜来,他下意识把剑往怀里藏了藏。
别藏了,再抱下去,你这只手就不用握剑了。姜明镜瞥他一眼,声音淡得像夜露。
沈折低头,才发现右手自指尖至肘弯已呈紫红,血脉鼓胀,如有数条细蛇在皮下乱爬。那是剑窟万剑阴气与镇魄钉寒煞同涌,再不拔除,整条胳膊都会废。
姜明镜不再废话,抬手一招,一尊两耳三足的小鼎自袖口飞出,鼎身斑驳,像是从哪个破庙废炉捡来的。鼎口倾斜,的一声,便把那柄断剑吞了进去。剑身与鼎壁碰撞,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前辈——!沈折一急,伸手想夺,却被姜明镜握住手腕。紫红掌心向上,像一面诡异的符板。
看在你欠我一只鸡的份上,再帮你一回。姜明镜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另一只手在腰间百宝囊里掏了掏,掏出半截异种萝卜精——通体雪白,却已拦腰断成两截,断口渗出淡金色浆液,显然死得不能再透。他把萝卜随手抛进鼎里,的一声,像湿棉被砸进火堆。
黑烟瞬间腾起,带着辛辣的甜腥,直呛得人眼眶发涩。鼎身剧烈晃动,里头叮叮当当,仿佛有钝刀在剁骨。不多时,一声脆响,烟尽鼎静。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白萝卜蹦了出来,圆滚滚,顶端却冒着一缕紫雾,雾中隐有细小符纹生灭。
姜明镜把萝卜往地上一扔,萝卜自发旋转,地钻进土中半截,只剩个白屁股在外面晃。紫雾顺着地表蔓延,像一圈圈涟漪,所过之处草木瞬息枯荣,又瞬息复苏。
滴血。姜明镜抬下巴。
沈折毫不犹豫,咬破左手中指,一滴血珠滚落,地砸在萝卜顶端。血与紫雾甫一相触,天地像被谁猛地抽走颜色——
风停了,星坠了,老槐树化作漫天碎屑。
再睁眼,二人已立于一座陌生又熟悉的大殿。穹顶高悬万柄石剑,地面铺着暗红沟槽,像干涸的血河。十三座火盆围成圆阵,火光是幽绿的,照出中央两道身影。
年轻的周天椿,鬓角尚未染霜,正拦住一名青衫男子——那人与沈折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锋利,多了几分温润。沈折心脏骤然收紧:父亲沈知涯。
知涯,你听我说。周天椿声音嘶哑,阿瑶是祭脉唯一嫡血,自古剑胚魔气每百年反噬一次,必须有人以身镇之。她……逃不掉。
沈知涯手里攥着一枚玉简,指节发白:所以,周氏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这是她的命,也是周氏存在的意义。周天椿背过身,不敢看好友的眼睛,我何尝不难受?可若魔气外泄,天下俱亡。
沈知涯低笑一声,那笑却比哭难听。下一瞬,他身形暴起,化作一道剑光,直扑后殿。殿门被他一剑劈开,露出深处石台——台上横着一截漆黑剑胚,表面布满血色纹路,像活物呼吸般明灭。沈知涯探手抓住剑胚,掌心顿时被烫得血肉模糊,他却死死攥住。
只要它毁,阿瑶就不用死。
画面陡转。夜色如墨,暴雨倾盆。沈知涯抱着剑胚,跌跌撞撞冲进一座偏殿。殿内,女子白衣胜雪,正是沈折的母亲周观瑶。她小腹微隆,显然已有数月身孕。看到丈夫浑身是血,她什么都明白了,伸手抚上他面颊,泪与雨同落。
知涯,你救不了我,也救不了孩子。
沈知涯双目赤红,魔气已顺臂蔓延,将肌肤撑出蛛网般黑纹。他颤声道:我可以带你走,离开周氏,离开这一切——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碎裂。数十名周氏内门弟子涌入,为首长老怒喝:沈知涯,你盗剑胚、入魔道,当诛!
剑光交织成网。沈知涯挥剑迎敌,剑胚魔气与自身真元混搅,威力暴涨,却也彻底吞噬神智。血雨纷飞,弟子成片倒下。最后,他踉跄回身,一剑刺向妻子——
剑尖穿透白衣,从周观瑶后背透出。她嘴角溢血,却抬手抱住丈夫,声音轻得像风:别……伤害……孩子……
沈知涯猛地清醒,低头看见自己双手沾满爱人鲜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魔气倒灌,七窍流血,他抱着妻子尸体,跪地不起。周天椿随后赶来,看到这一幕,面色如死。
幻境戛然而止。紫雾重凝,老槐树再现。沈折跪在地上,泪痕满面,右手紫红已褪,只剩苍白。姜明镜负手而立,望向远处周家灯火,声音第一次低下来:
你爹盗剑胚,是为救你娘;你娘赴死,是为护你。周天椿篡改你记忆,逐你出门,是怕周氏长老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后来招你为婿,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想把镇魄钉留在周氏,以钉镇剑,永绝后患。
沈折嘶哑开口:我爹……还活着?
魔气噬魂,肉身镇于剑窟最底层,生不如死。姜明镜屈指一弹,白萝卜地跳出地面,顶端紫雾凝成一枚细小符印,萝卜吸了剑胚魔息,也吞了那一缕残魂。往后你行走天下,带着它,便等于带着你爹。哪天魔气净化,他或能重入轮回。
沈折捧着萝卜,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良久,他起身,朝姜明镜深深一礼:大恩不言谢。
姜明镜摆手,转身往崖下走,声音重新变得懒散:别急着谢。魔气虽抽,你经脉仍乱,三年内若找不到《清微渡厄经》,照样爆体。另外——
他回头,咧嘴一笑:鸡,别忘了。
沈折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怀里其貌不扬的白萝卜,忽也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泪,惊起夜栖寒鸦。
紫雾在月光下轻轻旋转,像替谁应了一声——
好。
“一点都不好,我就吃个饭,还把法宝搭上了。”
“主人,你看我早说要炼成盾牌或者大剑吧,现在都没了。”
“那算了,都没有灵了也就收收残魂,还是去找周老头要点好处吧,毕竟我帮他把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此刻的青云宗后山,那被翻得乱糟糟的草地里,一只嫩芽破土而出。
“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