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的那天,身上穿着最贵的行头——限量版的球鞋踩在人行道上,鞋面还反射着太阳的光,像两片刚擦亮的镜子。手里攥着刚提出来的现金,厚厚一沓,大拇指在纸币边缘来回搓,发出“嚓嚓”的脆响,听得他心里直发痒。他想着今晚得去新开的酒吧包个台,把最近聊上的那个模特一并叫上,手机里的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像小锤敲在他耳膜,叮叮当当,全是“哥今晚有空吗”“哥我订好位置了”。他嘴角翘得老高,连过马路都没看灯,步子轻飘得像踩在云里。
然后就是那个小孩——突然蹿出来的影子,像一块破布被风甩到他面前。他脑子还没来得及转,身体先冲出去,胳膊一伸,把小孩推得滚到绿化带里,自己却被卡车前杠挑了起来。那零点几秒里,他看见挡风玻璃后面司机惨白的脸,看见自己球鞋的其中一只飞出去,在空中打了两个转,最后“啪”一声落在斑马线正中。血从喉咙涌上来,带着铁锈味,他竟还来得及想:可惜了,这双鞋限量,脏了。
再睁眼,是万丈高空。风像刀,割得耳廓生疼。他穿着原本那件被血浸透的潮牌卫衣,领口结了一层暗红的痂,硬邦邦磨着锁骨。下方山峦如浪,一座连一座,颜色从苍绿到黛青,再到远处雪线以上的惨白。他重重砸进一片竹海,“咔嚓”声里压断七根老竹,竹叶哗啦啦落下,盖了他满身。卫衣下摆被竹茬划开,裂口处露出侧腰的皮肤,那里原本纹着一行英文“born to be wild”,如今被竹丝抽得皮开肉绽,字母缺了半边,成了“born to be wi”。
他躺在竹叶堆里,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像破风箱。额前的碎发被血黏成几绺,随着呼吸一颤一颤。死里逃生的狂喜在眼底炸开,他咧嘴笑,露出沾血的虎牙——活下来了,还换了个世界!这开局,妥妥的主角模板。兜里那沓人民币还在,只是被血泡得发软,摸上去像一层烂掉的树皮。他随手抽了一张,对着日头照,人像模糊成一团,倒真像古画里拓印的冥币。他嗤笑一声,把整沓钱抛向空中,风卷着血红钞票飞进竹林深处,像一群惊起的红蝶。
接下来半年,他过得比前世任何一段日子都风光。竹林边上的小镇叫“落霞集”,他拿人民币换的第一桶金,是当“祥瑞”——把一张半湿的百元钞献给镇里药铺掌柜,换得三粒“养元丹”。药铺伙计捧着那张红纸,对着光研究水印,嘴里啧啧称奇:“仙长这符纸竟隐有国运龙气!”他笑得肚子疼,面上却端着,用指尖掸了掸卫衣帽子上的灰,留下一句“俗物,不值一提”,转身就走,背影挺拔得像棵小白杨。那天夜里,他拿外挂看了养元丹——丹表浮着一层灰雾,像霉斑,他心念一动,灰雾被抽丝般剥去,丹身瞬间由乌青转为莹白,药香冲得他打了个喷嚏。第二天,药铺掌柜捧着“新丹”手抖得像筛糠,当场跪下喊“丹圣转世”。他踩着掌柜的肩膀,鞋底在绸缎袍子上留下半个血泥印,笑得肆意:原来开挂是这种感觉。
他换了行头。先是镇里绸缎庄的掌柜亲手给他量体裁衣,云纹锦、月影纱,一层层套上去。外袍是鸦青色,袖口用银线勾出回字纹,走路时像把星河披在身上;中衣是柔软的月白色葛布,贴着皮肤,凉丝丝,像前世第一次摸到真丝枕套。那双限量球鞋早被泥水泡得开胶,他干脆扔进了灶膛,听橡胶“滋啦”一声,火苗窜起老高。新靴是鹿皮软底,踩在街上无声无息,他却故意把步子踏得重些,让靴跟与青石板相碰,“嗒嗒”作响,引得巷口的小姑娘们红了脸。头发也蓄起来了,用一根青玉簪半挽,簪头是朵小小的木兰,雕工细到花瓣边缘的锯齿都历历可见。他对着铜镜照,镜中人眉目如画,眼尾却带着前世惯有的轻佻,像随时准备吹声口哨。
夜里,他宿在镇里最好的客栈“听风楼”。上等厢房,雕花床榻,红绡帐子半垂,帐钩是鎏金的双鲤。他把窗子推开,外头是条花街,红灯笼一盏接一盏,暖光映得石板路发红。楼下经过的女修,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香风,他趴在窗沿,指尖勾着酒壶的细绳,壶身晃啊晃,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像融化的蜜。他冲下面吹口哨,声调拖得长长,女修抬头,他扬手把酒壶抛下去,对方接了,仰头就喝,酒液从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笑,胸腔震动,牵动背上旧伤,隐隐作痛,却痛得惬意——这才是生活。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附近宗门来请,散修来拜,连几百里外的城池都派了飞舟。他坐在舟首,衣袍被高空的风猎猎掀起,露出里头月白中衣,腰间玉带勒得紧,显出瘦而韧的腰线。脚下云海翻涌,他脚尖一点,鹿皮靴的软毛被云气打湿,深色水痕一路蔓延到踝骨。他低头看,想起前世第一次坐头等舱,空姐递来的热毛巾也是这么软,这么湿。如今毛巾变成云,他却再不用系安全带。飞舟上,美貌女修排着队给他斟酒,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缀在发间,随着低头动作轻轻摇晃,像一串会发光的露珠。他左拥右抱,酒气蒸得眼眶发红,眼底却清亮,像两粒被冰水养着的黑石子。有人试探着问:“仙长可曾想过开宗立派?”他仰头笑,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巴滴到襟口,洇开一小片深色,“急什么,天下之大,还没玩够。”
这样的日子像一匹流光溢彩的绸,从指缝滑过去,无声无息。他数着日子,从夏到秋,从秋到冬。雪落下来,给落霞集盖了层白棉被,他站在檐下,伸手接雪花,看六角冰晶在掌心化成一点水,像前世夜店杯壁的冷凝水,还没握热就消失。夜里,他宿在城主府,暖玉为床,鲛绡为帐,枕边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某个雪夜,他半夜醒来,身边的女修背对他,乌黑长发铺了满枕,像一摊凝固的墨。他伸手去摸,指尖碰到对方温热的肩,却突然缩回——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像空房间里有人敲墙。他翻身坐起,赤脚踩在暖玉上,玉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轮廓被地热蒸得微微扭曲。他低头看,脚趾甲该修了,边缘长进肉里,按一下,生疼。这疼像一根针,从脚底板直插天灵盖,疼得他眼前发黑,却在发黑的那几秒里,突然想起了家。
不是前世那个租来的单间,是那个老小区六楼的小套,楼梯扶手掉漆,三楼声控灯永远坏,他爸总爱在楼道咳嗽,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他想起冬天家里暖气不足,他妈把电热毯提前两小时开,他钻进去时,被窝暖得像发酵的面团,他爸在客厅看无声电视,音量调到零,字幕一条条跳,只为不吵他。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拿到工资,请爸妈下馆子,他爸把菜单推回去,“点你爱吃的”,手在桌下搓裤缝,那双手指甲缝里还有机油,黑得洗不掉。他想起夜不归宿,凌晨三点回家,玄关留着灯,保温罩里一碗面,蛋煎得焦脆,边缘翘起,像咧开的嘴。他想起自己得意洋洋晒存款截图,他妈回了个笑脸,他爸隔了半小时发一句:“别太累”,他嫌啰嗦,没回。
雪还在下,窗棂外,一片雪花贴着琉璃瓦,被风卷着走,像迷路的孩子。他突然喘不过气,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指节发白。他踉跄着走到院中,雪没过脚踝,鹿皮靴被雪水浸透,变得沉重,每走一步都“咕叽”一声,像踩进沼泽。雪落在他鸦青外袍上,不化,积了薄薄一层,把他变成一座剪影。他抬头,月亮白得刺眼,像医院走廊的顶灯,他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哭过,眼眶却干,像被雪吸走了所有水分。他跪下来,手指插进雪里,雪没过腕骨,冷得发麻,他却把脸埋进去,冰碴子贴在眼皮上,生生逼出两行泪,热得发烫,落在雪里,砸出两个小洞。
第二天,他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带走了最旧的那件月白中衣,衣角还沾着去年夏天的汗渍,发黄,像一圈圈年轮的影子。他鹿皮靴没换,鞋底磨得薄了,踩雪水“咕叽”声更响,像有人在身后叹气。他把青玉簪拔下来,塞进怀里,簪头的木兰花瓣缺了一瓣,是他某夜醉后摔的,断口锋利,贴着胸口,走一步,扎一下,疼得他清醒——原来这就是想家的滋味,不声不响,却刀刀见骨。
他开始了流浪。从落霞集出发,一路向北,地图是买来的粗羊皮,边角卷得像老照片。他第一站是“雁回岭”,岭上多风,风里有沙,打在脸上生疼。他把外袍反过来穿,让鸦青色的里子朝外,银线回字纹被沙磨得发乌,像被岁月啃噬的记忆。他在岭背风处过夜,用枯枝搭了个三角棚,月白中衣撕成条,绑住树枝,风一吹,布条猎猎,像一面残旗。夜里,他听见狼嚎,一声接一声,悠长而冷,像故乡深夜的火车汽笛。他把身子缩进袍子,鹿皮靴脱下来当枕头,靴筒里还残留着去年冬天女修身上的脂粉香,混着沙土味,变得古怪。他闭眼,却看见他爸站在岭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手里拎个塑料袋,里头是热腾腾的包子,猪油把袋子浸得透明。他张嘴想喊,风灌进来,一口沙,一口血腥味。
第二个月,他到了“镜湖”。湖水清得能照见湖底每一颗鹅卵石,他蹲在岸边,看自己的脸——瘦了,颧骨凸出,眼尾细纹像刀刻,唇边那道总是带笑的弧度,如今抿成一条线。他把头发打散,用湖水洗,黑发沉下去,像一团墨水草,再捞起来,滴滴答答,落在肩头,冷得他一哆嗦。他想起他妈总说“洗头要吹干,不然头疼”,于是生火烧水,火光映着他手背的青色血管,像一条条细小的河。水没烧开,他等不及,湿发披在背上,走了,风一吹,头皮发麻,却意外地舒服,像小时候他妈用毛巾给他擦头,动作粗鲁,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