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翠的竹林深处,晨光被层层叠叠的竹叶筛落,化作斑驳摇曳的光影,在地面铺开一片朦胧的绿毯。竹叶沙沙,伴着几声清脆的鸟鸣,更衬得此处幽静。然而,这份宁静正被一种规律而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打破。
一老两少三人的身影,构成了林中的焦点。
少年王洛,此刻正咬紧牙关,稚嫩的脸庞因用力而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滚落,砸在脚下的腐叶上。他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贲张,青筋如同小蛇般在皮肤下蜿蜒跳动。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背负着的那块巨大山石,几乎遮住了他大半个后背,沉甸甸地压迫着他。他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向上迈步都显得异常艰难,每一次下坡都伴随着深深的喘息。他今日的目标是负重上下这陡峭的山坡一百个来回,而石壁上刻下的刻痕昭示着,他完成的趟数,堪堪过半。
“呼…呼…师…师傅!”王洛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因疲惫而嘶哑,却不忘朝不远处树荫下悠闲啜饮的老者投去委屈巴巴的一瞥,“您不能这样偏心眼儿啊!凭什么……凭什么对我就这般狠?您怎么不拿这高要求去磨磨阿正哥?”
那被称为师傅的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精光内敛。他正靠着一根粗壮的翠竹,惬意地晃着手中的酒葫芦。闻言,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慢悠悠地哼了一声。接着,在王洛绝望的目光中,老者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下一刻已然稳稳地“坐”在了王洛背负的那块巨石之上!
“咚!”
本就沉重的巨石猛地向下一沉,王洛猝不及防,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倒。更可怕的是,一股无形的暗劲从老者身上透入巨石,那重量仿佛凭空又增加了数倍!王洛只觉得肩上如同扛了一座小山,任他如何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竟是纹丝难动,连一步都迈不开了,只能徒劳地喘着粗气。
老者居高临下,捋了捋胡须,语气带着几分促狭,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偏心?小子,你懂个锤子!这叫‘对症下药’!你和小风子那能一样吗?你那筋骨,你那根骨,天生就是个劳碌奔波的命格!不这般锤炼,怎能把你这块璞玉里的杂质都给榨干净?”
“呜……”王洛的委屈简直要溢出来了,“您就是偏心!等佩姨回来,我就告状!说您把我当牲口使唤!”
“哟呵!”老者闻言,花白的眉毛一竖,手中的酒葫芦往旁边青石上一顿,发出“哐”的轻响。他顺手抄起地上一根柔韧的细柳条,手腕一抖,“咻”地一声破空轻响,那柳条如同长了眼睛般,不轻不重地抽在王洛结实的小腿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红痕。
“臭小子!皮又痒痒了是吧?”老者佯怒道,“老夫的‘举重若轻’心法,传了你整整三个月!你瞧瞧你,还是这副半吊子的德性!站都站不稳,气都喘不匀,一身的蛮劲都使在犟嘴上了!你真是老夫带过最差、最不开窍的一届!”
老者越说越来气,目光四下逡巡,似乎在找更趁手的“兵器”。看到身边除了那宝贝酒葫芦空空如也,他干脆装模作样地往腰间一摸,吹胡子瞪眼地吼道:“我……我刀呢?!看我不……”
王洛吓得本能地缩头抱臂,紧闭双眼。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他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老者只是虚张声势,手里空空如也。这一下,王洛胆子又壮了几分,梗着脖子开始顶嘴:“您就是不讲理!阿正哥练功您就看着,我练功您就坐上来!……再说了,那‘举重若轻’难死了,又不是挑水劈柴……”
“嘿!还顶嘴?挑水劈柴你都未必有那耐力!……”
一时间,竹林中充满了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鸡同鸭讲般的斗嘴声。老者时而吹胡子瞪眼,时而故作威严,王洛则时而据理力争,时而委屈告饶,拌嘴拌得热闹非凡。
与这边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竹林另一侧。少年风少正盘膝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双眸微阖,呼吸绵长悠远,仿佛已与这片竹林融为一体。他周身的气息极其古怪,时而隐隐有淡金色的光晕流转,如同蒙尘的明珠偶然透出光华,时而又沉寂下去,气息内敛得如同林间最普通的一块石头。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被这奇异而宁静的气息吸引,翩然飞落,停驻在他的肩头、膝上,甚至微微颤动的指尖,仿佛将他视为了一株新生的翠竹,毫不设防。
老者一边和王洛斗着嘴,眼角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风少正的方向。看着那少年身上时隐时现的光晕,以及那吸引生灵的奇异特质,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忧虑,斗嘴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行了行了,跟你这傻小子拌嘴,老夫嗓子都要冒烟了。”老者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终止了这场无意义的争论。他跳下巨石,走到王洛身边,目光再次投向风少正,语气变得低沉而认真。
“洛小子,你以为为师是在为难你?你和小风子的体质……完全是云泥之别。”他指着风少正,“你看他,你说他是无法修炼的‘废体’,不能感受天地灵气吧?不对。他的身体分明敏感得很,灵气如百川归海般能被他吸收进去。”
老者眉头紧锁,仿佛在剖析一个巨大的谜题:“可邪门就邪门在这儿——他能吸,却偏偏炼化不了!像个只进不出的无底洞。不光是灵气,就连我给你们辅助炼体的丹药之力,一入他体内,也如同泥牛入海,根本化不开!”
王洛听得入神,暂时忘了身上的沉重和委屈,下意识地接话道:“对对!师傅您之前说过,阿正哥这情况,就跟那传说中的神兽‘貔貅’似的,光吃不拉!”
“啪!”
又是一记不轻不重的柳条抽在王洛屁股上。
“哎哟!”王洛吃痛跳脚。
“混账东西!好的不学,赖词儿倒是一学就会!”老者气得胡子直翘,“‘貔貅’那是祥瑞,能吞财聚宝!你阿正哥这状况……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忧心忡忡,“这不仅仅是‘化不开’的问题。更要命的是,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随时将体内淤积的、无法转化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引导、外放出去。否则……”
老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否则,他那无法容纳、无处宣泄的庞大灵力,就如同塞满了火药的桶,稍有差池……”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扫过王洛,“轰!他自己就是个随时会引爆的‘人形炸弹’!懂了吗?”
王洛被这描述惊得打了个寒颤,看着远处宁静打坐的风少正,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
“所以,别在这儿瞎琢磨谁偏心谁了!”老者猛地提高音量,将王洛从震惊中拉了回来,指着他身后那依旧沉重的巨石,“你阿正哥的路,是生死一线,步步惊心!你的路,就是给我脚踏实地,把筋骨打熬成铁!把你那半吊子的‘举重若轻’给我练成本能!现在,立刻,马上——”
老者手中的柳条再次扬起,指向那陡峭的山坡,声音斩钉截铁:
“——再加二十圈!给我练起来!”
“啊——!!!”王洛的惨叫瞬间响彻竹林,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悲愤。那沉重的巨石仿佛又重了千斤,他只能咬碎钢牙,认命般地迈开颤抖的双腿,再次开始了新一轮的“地狱”征程。竹叶沙沙,似乎也在为这少年叹息。
自三年前,风少正与王洛离开那片被称为“小西天”的世界,便被老者带入这片广袤而原始的丛林深处。时光荏苒,竹林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两个少年也在这与世隔绝的自然之境中,度过了三个寒暑。
老者与佩姨待他们二人极好,这份好超越了寻常的照顾,近乎一种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他们不仅提供了衣食住行,更在他们懵懂初开之际,为他们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传授他们引气炼体、超凡脱俗的修炼功法。这份恩情,重如山岳。风少正心思细腻敏感,曾不止一次问起老者,为何会对他们这两个无亲无故的少年如此尽心尽力。每一次,老者都只是眯着眼,嘬一口葫芦里的酒,用那看透世事的淡然语气,给出两个字的答案:“缘分。”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深意,包容了一切,也解释了一切。后来,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风少正与王洛郑重其事地行了拜师之礼,正式认老者为师,认佩姨为师母。这份“缘分”,从此便有了更具体的名分与牵挂。
然而,同样的三年,同样的师长倾心教导,两人的修炼之途却走出了截然不同的轨迹。
王洛天生一副修炼外功的好根骨,气血旺盛,筋骨强韧,虽时常叫苦不迭,但在老者那近乎“残酷”的“大力”教导下——无论是背负巨石上下山,还是于瀑布激流中锤炼体魄——他的进步堪称神速。汗水与泪水,甚至偶尔的血水,最终都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力量。三年磨砺,他已稳稳踏入炼体四阶的境界。正如老者某次点评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所言:“就算现在把这小子扔到凡俗王朝里去,凭他这身力气和体魄,开碑裂石不在话下,混个将军亲卫或者一方豪侠,挣个小有名声,那是绰绰有余。”
相比之下,风少正的道路则显得格外坎坷与沉寂。他至今仍停留在炼体二阶,进展缓慢得令人扼腕。他也早已从师傅口中得知了自己体质的特殊——像是一种桎梏,先天而成,几乎无法更改。他的身体像是一座只进不出的秘藏,能贪婪地吸纳天地灵气,却无法将其炼化为己用,反而需要时刻小心翼翼地将满溢的能量疏导出去,以免反噬自身。
明明是同门师兄弟,眼见着王洛一日千里,自己却步履维艰,风少正内心深处并非没有失落与彷徨。但令他无比感激的是,师傅从未因此冷落或轻视他分毫。老者看他的目光,始终带着一种深切的关怀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更像是一位慈祥的祖父,担忧着体质特殊的孙儿。那份耐心与呵护,与对王洛的“棍棒教育”方式虽截然不同,但其中蕴含的温暖与责任,一般无二。
这份毫无保留的关爱,如同温润的春雨,默默滋养着风少正的心田。他知道,即便前路迷茫,至少在这片竹林中,他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