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十年春末,红河流域蒸腾的湿热如无形枷锁,瘴气裹挟着腐叶与枯骨的腥气,如潮水般漫进军帐。杨业枯瘦的手指攥着半块发黑的干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硬如石块的食物攥出汁水。帐外,士兵们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被掐住脖子的幼兽,与远处战马垂死的嘶鸣交织,在暮色中勾勒出一幅人间炼狱的图景。
他踉跄着扶住铜烛台,青铜兽首在阴影里龇牙,恍若择人而噬的恶鬼。这兽首烛台曾是他征战沙场的荣耀象征,此刻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狰狞可怖,仿佛在嘲笑这支陷入绝境的军队。
“将军!亲兵营有人啃树皮啃到呕血!” 亲卫队长扑通跪下,铠甲缝隙渗出暗红的血渍 —— 那是用皮带勒紧腹部,试图压制饥饿感而磨破的伤口。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与恐惧,这种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军营中蔓延。
营外骤然响起重物坠地声,杨业心头一紧,掀开帐帘冲了出去。只见两名士卒为抢半截草根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被压在泥里,喉间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周围的士兵们只是麻木地看着,眼中没有同情,只有对食物的渴望。
杨业抓起一块马肉掷进人群,沙哑嘶吼:“吃!老子还没死,都给我活着杀回汴京!” 这声暴喝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黑压压一片遮蔽了半边天。士兵们犹豫片刻,终于有人颤抖着伸出手,抓起地上的马肉狼吞虎咽起来,泪水混着血水,滴落在满是泥泞的地上。
就在此刻,一道用火漆封印的密信递来。烛火摇曳,杨业的银须被夜风掀起,宛如霜雪覆枝。他缓缓展开信笺,指尖摩挲着那行字 ——“以耕权换粮”。这短短四字,如同一把钥匙,却也像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机关。
“红河十万亩……” 他喃喃低语,眼神骤然锐利。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在舆图上投下狰狞暗影。十万亩土地,意味着要放弃对红河地区的部分掌控权,但此刻岭南七万将士的性命危在旦夕,这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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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占城王宫的沉香阁内,金丝竹帘在穿堂风中轻晃,将陈琅与占城丞相摩诃罗的影子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案上摆满了镶嵌红宝石的象牙算盘,算珠碰撞声混着伽罗香,在闷热的空气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陈大人,我王愿以二十万石白米,换红河三角洲十年耕权。” 摩诃罗转动着翡翠扳指,孔雀蓝纱丽下的身躯微微前倾,“但贵国皇帝允诺的通商口岸,须得包含泉州港。”
陈琅指尖摩挲着鎏金茶盏,滚烫的茶水在龙纹间泛起细密涟漪。泉州不仅是海上商路枢纽,更是皇商司海事局的命脉所在。他突然将茶盏重重磕在玛瑙茶托上,震得香料罐里的龙脑香簌簌落下:丞相可知,占城国新王登基当夜,为何要将十二位先王姬妾沉江? 话音未落,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密函,泛黄的宣纸上盖着占城国玺的朱砂印,这是他们私铸我朝钱币的铁证 —— 若不答应以耕权换粮,三日后,这些秘辛就会出现在各国商船的货箱里。到那时,我朝水师怕是会以平乱之名,直接踏平占城。
摩诃罗瞳孔微缩,檀香木折扇 “啪” 地展开,扇面上占城象兵踏破城池的画工栩栩如生:“陈大人这是何苦?泉州港一日不开放,我王的商船就要多绕半个南海。他突然抬手,将一粒槟榔丢进嘴里,汁水顺着嘴角渗出,在雪白的袖口洇出暗红痕迹, 或者…… 陈大人可以用其他东西来抵?
窗外传来象群的长鸣,陈琅的目光落在摩诃罗腰间的蛇形金链上 —— 那是占城王室权力的象征。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白鸽:丞相想要泉州,不过是想分我漕运之利。就算让你得了泉州,占城也未必守得住。 他探手入怀,掏出一卷泛黄的海图,但若是我能为贵国打通暹罗湾航道,直通阿拉伯,这可比泉州港更有价值吧?届时占城不仅能独揽东西方贸易,还能摆脱赵党对海上商路的钳制。
摩诃罗的折扇停在半空,陈琅趁机将海图推过案几。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着暗礁与季风路线,甚至连暹罗土着部落的分布都清晰可见。显德八年,我曾率船队考察过这片海域。 陈琅的指尖重重按在暹罗湾,只要占城肯出兵协助开凿运河,不出三年,贵国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新枢纽。届时过往商船的关税,就能让占城国库充盈十倍不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摩诃罗忽然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绕着陈琅踱步。他身上的龙涎香与陈琅沾染的硝烟味激烈碰撞,陈大人拿国家命脉做赌注,就不怕事后被清算?
我这条命本就是陛下给的。 陈琅指节捏得发白,腰间尚方宝剑的鎏金吞口在烛火下泛起凶光,丞相若想拿家人要挟,不如现在就试试这剑是否够快。 他猛地抽出半寸寒芒,剑刃擦过烛台迸出火星,柴氏若失了岭南七万兵,定会迁怒占城。与其被中原吞并,不如与我合作 —— 以占城得天独厚的海港为根基,掌控南洋商路,成为真正的海上霸主。
摩诃罗瞳孔骤缩,却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的水晶吊灯叮当作响。他抓起案上的契约,蘸着朱砂重重按下手印:陈大人果然是性情中人。 指尖在印泥里搅动两下,他忽然将手掌拍在陈琅肩上,不过为表诚意,船队还是要留些人质 —— 就挑几个运粮的副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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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琅带着盖着占城王玺的契约回到广州行宫时,沉香袅袅,却掩盖不住空气中的紧张气息。柴荣斜倚金丝楠木龙榻,指腹摩挲着契约上占城国王的朱砂手印。御史台的弹劾奏折堆积如山,最上方一封被朱笔批注得血红:“陈琅通敌卖国,其心可诛!”
“陛下!石将军说此举等同饮鸩止渴!” 御史抖着奏折,官服上的獬豸补子在烛火下仿佛要振翅飞出。他的话语中带着对陈琅的不满与对陛下决策的担忧。
柴荣猛地将茶盏砸在蟠龙柱上,青瓷碎裂声惊得满殿文武齐跪。“岭南七万将士的命,抵不上十万亩荒地?” 他踉跄着扶住龙椅,胸口急促起伏,鲜血自唇角喷溅在明黄龙袍上,宛如绽开的红梅。
昨夜御书房内,陈琅曾向柴荣展露天机。“陛下可知占城为何愿以荒田换耕权?” 他展开羊皮卷,指尖划过交趾海岸线,“他们以为能借我朝人力开垦,坐收渔利。却不知臣早设下连环计 —— 待秋收之时,以三成粮充作军饷,四成粮课以重税。占城若想从中获利,需先过我朝税吏这关。”
柴荣抚掌大笑:“好个驱虎吞狼!占城若想收回成本,必定强征佃户,届时民怨沸腾,便是他们自毁根基之日。”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烛火摇曳中,早将这盘棋局算到了十步开外。
此刻,柴荣抹了抹嘴角血迹,厉声道:“传旨!陈琅若能十日运粮,封 —— 户部尚书!谁敢阻拦,便先尝尝断粮的滋味!”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户部尚书,正二品,握天下财赋大权!这是把 “国库钥匙” 硬塞进陈琅手里。赵党文武面色铁青,却无人敢吭。他们知道,此刻陛下的怒火,无人能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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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珠江口,百艘粮船整装待发。陈琅立于旗舰船头,望着玄色周字旗在风中猎猎。腰间悬着柴荣亲赐的尚方宝剑,他突然抽出半截,剑锋削过旗杆,惊起一群夜鹭。“告诉杨将军,” 陈琅剑尖指向红河方向,语声冷冽,“等这批粮到,就把赵党的狗头,随江水一并东流!”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杀气与决心,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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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红河两岸。篝火炽烈,米香飘散。杨业捧着新炊的米饭,滚烫的米粒混着老泪滑进喉咙。这碗米饭,承载着无数将士的希望与重生的喜悦。他猛地将木碗摔在地上,抽刀指向多邦城:“吃饱了,就去取曲览的项上人头!让天下人看看 ——” 刀锋劈开晨雾,惊起漫山白鹭。“大周儿郎,饿不死!”
将士齐声呐喊,震动山谷,仿佛雷霆滚过岭南大地。这呐喊声,是对敌人的宣战,是对命运的抗争,更是对生存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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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千里之外的汴京,赵匡胤捏碎茶盏,瓷片扎入掌心,鲜血顺着龙纹案几蜿蜒成河。“柴荣!这是要与我鱼死网破!” 他盯着岭南舆图,烛火将影子投射在墙上,宛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他知道,柴荣这一招,不仅救了岭南的军队,也打破了朝堂上微妙的平衡,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