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装侦察连，一排排房内。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擦得锃亮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枪油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一群刚结束午休，还没来得及进行下午训练的士兵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议论着。
话题的中心，无疑是他们刚来没几天的新排长——谭建林。
“听说了吗？排长被叫去旅部开会了！”
“哪个会？连里的交班会？”
“屁！是旅部的交班会！跟连长一块去的！”
“旅部交班会？那不是营级以上干部才能参加的吗？排长去干嘛？”
“还能干嘛？肯定是那份报告的事儿！”一个老兵油子撇撇嘴，一副“我早就看穿了一切”的表情。
“报告？就是旅里让写的那个蓝军转型方案？”
“对！听说其他连队都交了，就咱们连……嘿嘿，估计是写得太烂，被旅长点名批评了！”
“不能吧？我看排长这两天挺用心的啊，天天晚上在学习室待到后半夜。”
“用心有啥用？咱们侦察连是干啥的？是玩笔杆子的料吗？以前写个训练总结，连长都得亲自改三遍！”
“完了完了，新排长刚来就要挨处分了？这下脸可丢大了！”
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充满了担忧，但隐隐又带着点“果然如此”的意味。
武装侦察连在全旅是出了名的体能标兵，训练尖子，可要论文笔功夫，那确实是短板中的短板。
这次旅里突然要求各单位提交专业性极强的转型方案，大家心里都没底，普遍认为连里肯定要出糗。
角落里，四期老班长赵毅，正细心地帮谭建林整理着笔挺的常服。
他的动作很慢，眉头微微皱着，显然也听到了战友们的议论。
他比其他人更清楚谭建林为了那份报告付出了多少心血，但武装侦察连的“传统”和旅领导的严格是出了名的。
“排长，”赵毅停下手里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去旅部……是不是因为那份报告的事？”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谭建林的脸色，生怕触碰到年轻排长的痛处。
“连里不少人都说……可能……可能是报告写得不太符合旅里的要求……”
谭建林转过身，脸上挂着一贯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点轻松的笑意。
他拍了拍赵毅的肩膀：“老赵，谢了。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
他的语气轻松得不像要去面对可能的“狂风暴雨”。
赵毅看着谭建林清澈而自信的眼神，心里嘀咕：这排长，是真有底气，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
但谭建林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多问，只能把担忧压在心底，最后用力帮谭建林抚平了衣领上的褶皱。
“排长，那你……注意点。”
“嗯。”谭建林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帽子，转身走出了排房。
留下身后一群面面相觑、忧心忡忡的士兵。
……
319旅旅部大楼。
庄严肃穆的灰色建筑，门前矗立着“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标语牌。
胡向带着谭建林，刚走到大楼门口，就迎面遇上了几个同样来开会的其他连队主官。
为首的，是合成一营坦克1连的连长，姓王，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嗓门也大。
王连长一眼就看到了胡向，以及他身后那个明显有些面生的年轻中尉。
他咧开大嘴，带着几分戏谑地扬声喊道：“哟，老胡！稀客啊！旅部交班会，你们侦察连也来凑热闹？”
胡向本来就因为报告的事情心里七上八下，听着这明显带着嘲讽意味的话，脸一下就黑了。
“姓王的，你什么意思？”胡向瞪着眼珠子，没好气地回道。
“没什么意思啊！”王连长摊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但眼里的笑意却更浓了，“就是好奇问问。平时这种会，你们侦察连不都是派个文书来领个通知就完事了吗？今天怎么连长亲自出马，还带了个新来的排长？”
他故意上下打量了谭建林几眼，语气夸张：“难道是你们那份蓝军报告，写得太‘出彩’，旅长点名让你们来接受‘表扬’？”
“表扬”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周围几个连队的干部都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谁都知道武装侦察连的底细，让他们写报告？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在他们看来，胡向和谭建林今天来旅部，十有八九就是因为报告写得太差，被叫来挨批的。
胡向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拳头都攥紧了。
他知道这帮家伙就是来看笑话的。
但他想起参谋长沈苍野电话里隐约透露的“高度肯定”，又想起自己和吴志看完报告时的震惊，一股莫名的底气涌了上来。
他挺直了腰杆，迎着王连长的目光，冷哼一声：“没错！我们就是来领功的！我们的报告，旅长和政委都说好！不像某些人，只会依葫芦画瓢，糊弄了事！”
这话一出，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哈哈哈哈！老胡，你没睡醒吧？”
“领功？你们侦察连？写报告领功？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老胡，吹牛不上税是吧？要不你先给我们讲讲，你们报告里写了啥‘惊天动地’的高见？”
王连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胡向：“行行行，算你厉害！等会儿开会，我倒要看看，旅长是怎么给你们侦察连‘记功’的！”
胡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地瞪着他们。
谭建林站在胡向身后，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理解这些人的反应。
长期以来形成的刻板印象，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而且，那份报告的内容，确实超出了这个时代大多数基层军官的认知范畴。
他不怪他们，甚至觉得有点有趣。
这种被人轻视和质疑的感觉，反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丝好胜心。
就在气氛越来越尴尬，眼看就要擦枪走火的时候，一个相对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了好了，老王，老胡，都少说两句！”
说话的是无人机侦察连的连长，姓张，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一些。
“马上就要开会了，在旅部大楼门口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等会儿旅长来了，看到我们这样子，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张连长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王连长虽然依旧一脸不屑，但总算收敛了笑容，只是狠狠地剜了胡向一眼。
胡向也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众人不再争吵，整理了一下军容，陆续走进了旅部大楼。
胡向走在谭建林身边，低声骂骂咧咧：“妈的，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等着瞧！等会儿有他们傻眼的时候！”
谭建林微微一笑，没说话。
……
旅部，二楼，大型会议室。
长条形的会议桌，铺着绿色的绒布，两旁已经坐了不少穿着各式迷彩作训服或常服的军官。
营级干部坐在靠前的位置，连级主官则坐在后面。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烟味和文件纸张的味道。
当胡向和谭建林走进会议室时，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快看，武装侦察连的人来了！”
“嘿，还真是连长亲自带队，旁边那个是新来的排长吧？”
“啧啧，估计报告问题不小，不然能让连长亲自来挨训？”
“谁让他们平时光知道练肌肉，不好好学习呢？”
不少人的脸上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甚至有人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胡向感受着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背脊挺得更直了，但额头上还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心里也没底，万一那报告只是他和吴志觉得好，旅领导不认可呢？
谭建林则目不斜视，跟着胡向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神态自若，仿佛周围的指指点点都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旅长吴学军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政委陈厉川和参谋长沈苍野，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吴学军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给吸引了。
“嘭！”
吴学军走到主位前，将手里厚厚一沓文件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看到旅长那张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就知道要糟。
吴学军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铁撞击在一起：
“这就是你们交上来的东西？！”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看也不看就扔了出去：“合成一营！你们的方案！通篇都是口号！什么‘提高认识，加强领导’！什么‘统一思想，狠抓落实’！写了一大堆废话！具体怎么转？一点干货都没有！”
“还有你！炮兵营！”他又拿起一份报告，“照搬总部去年的指导意见！连日期都懒得改！当我吴学军是瞎子吗？！”
“坦克二营！思路倒是有一点，但是太保守！畏首畏尾！让你们搞专业化蓝军，不是让你们在老路子上修修补补！”
“还有你们……”
吴学军如同机关枪扫射一般，将桌上的报告一份接一份地点评、批评，语气越来越严厉，措辞越来越尖锐。
被点到名的单位主官，一个个面红耳赤，头垂得更低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刚才还幸灾乐祸看侦察连笑话的那些人，此刻也笑不出来了，心里都在打鼓，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只有参谋长沈苍野和政委陈厉川，表情相对平静，但也带着一丝无奈。
这些报告，他们之前已经看过了，确实乏善可陈，旅长发火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终于，吴学军将桌上大部分报告都批了个遍，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得不轻。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了武装侦察连的方向。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重头戏要来了吗？
侦察连的报告，会被批成什么样？
只听吴学军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怒气未消，但似乎多了一丝探寻的意味：
“武装侦察连！”
胡向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洪亮但带着一丝紧张：“到！”
吴学军盯着他，问道：“你们的报告，是谁写的？作者带来了吗？”
胡向的心脏砰砰直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谭建林，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声回答：
“报告旅长！转型方案报告，主要由我连一排排长谭建林同志负责撰写完成！他今天也来参加会议了！”
说着，他侧过身，将身后的谭建林让了出来。
一瞬间，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中尉身上。
惊疑、好奇、难以置信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众人眼中交织。
就是他？
这个刚下连没几天的新排长？
写了那份让旅长在暴怒中，唯独没有立刻开骂的报告？
胡向洪亮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随着胡向侧身让开，谭建林的身影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