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场中寒风簌簌,一个崭新的鞠球被抛了过来。
容与伸手接住,入手沉甸甸,带着生涩的皮革味道。
她习惯性地掂了掂,五指感受着球体的重量与弹性,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这一蹙极快,快得连近前的连金跃都未及捕捉,只看到她将球在掌中转了一圈,而后抬起眼,缓声吐出几个字:
“依葫芦画瓢,一次恐怕不成。”
此言一出,连金跃眼底那点傲气瞬间蒙上一层亮色,唇角嘲讽的弧度愈发上扬,几乎要溢出声嗤笑。
蒋若兰心口一沉,暗叫不妙。
果然,连金跃立即扬声道:“哦?那容案首觉得,需几次机会?但说无妨!三次够不够?”
容与目光落回手中的鞠球,指腹缓缓滑过坚硬的皮壳,点了点头:“姑且一试吧!”
“好!”连金跃断喝一声,声震全场,“取锣来!”
有队员充当了临时的裁判,将手中铜锣挂起。
连金跃深吸一口气,目光如隼,身形骤然启动!
起!踏!点!顶!回旋,低伏,侧身,倒勾!
动作如疾风扫落叶!“风摆杨柳”,“魁星踢斗”,“玉女穿梭”……一连串劲疾流畅的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行云流水间透着一股子难言的刚猛力道。
那颗鞠球仿佛黏在他腿脚之间,时而滚于足背,时而跃过膝头,时而被额角轻磕又稳稳卸下。
须臾间,十二个繁复动作一气呵成。
最后一记“倒挂金钟”,他身形倒翻如鹞,右脚尖绷直如刀,在身体倒悬至最低点刹那猛地向身后上方反勾。
“砰!”
那鞠球如同被强弩激射,嗡鸣着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狠狠砸在二十步外充作标杆的粗壮木桩上。
“咚——!”木屑迸飞,铜锣亦在此时震响。
“好——!”场边爆出雷鸣般的喝彩。
连金跃收势站稳,微微气喘,额角挂着晶亮的汗珠。
他目光灼灼地射向场中的容与,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容与丝毫不慌,甚至跟着鼓了鼓掌,此刻轮到自己,才悠闲地拾起另一个鞠球。
那球入手粗糙,分量依旧陌生。
她微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波澜不起,只将方才连金跃每一个姿势、每一次发力、甚至身体扭转的细微角度都在脑中闪电般过了一遍。
“锵!”
锣声再起!
第一步“魁星踢斗”,她依样抬腿,动作却透着一种生涩的模仿感,足尖点出略显僵硬。
那鞠球被她脚弓内侧一带,竟未能顺势旋起,反而如漏勺倒水般,“吧嗒”一声,软塌塌地砸落在地,滚出老远。
场边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噗……”不知是谁终于没忍住,泄出一丝轻微的气音,随即又被强压下去。
连金跃唇角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蒋若兰抿着唇重重握拳,指节泛白。
容与却似乎充耳不闻。
她平静地低头看了眼滚开的球,又看了看自己那只踢空的脚,摸了摸下巴。
原来如此。
她弯下腰,默默地将球重新捡了回来,又颠了两下,放回自己右脚内侧,轻轻呼一口气。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球,以及那片被连金跃踏出浅浅脚印的硬土。
然后——
气息沉入丹田,脊背自然挺直。
“锵!”第三声锣响。
容与动了。
第一步“魁星踢斗”!
以左腿为轴,右腿提膝弹射,脚尖点地,泥土飞溅,沉重的鞠球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咻”地一声疾射而起。
“风摆杨柳”!
容与的动作越来越流畅,方才尚显迟滞的旋转此刻快得只剩一道墨蓝色的模糊剪影,那激射而出的鞠球如同乳燕投林,划过一道小弧线,被她在转身换势的间隙用左膝外侧轻巧一磕,卸去大半劲道。
快!准!狠!
接下来,“玉女穿梭”轻盈腾挪、“探海捞月”伏身贴地、“燕子抄水”平地掠起……
每一个衔接都仿佛早已演练千百遍,带着一种本能的流畅与浑然天成的韵律感。
那球在她身上上下翻飞,脚背、膝盖、肩窝、额头……
身体的每一个点都化为触球面,每一次触及,都精准地掌控着球的方向和力道,轻巧得如同灵蛇拂柳,沉重处又似惊涛拍岸。
与连金跃那青年人沉重的力道不同,容与的动作更轻盈,更精准。
每一分力量都凝成一点,每一次转折都妙到毫巅。
最后一式——“倒挂金钩”!
容与的身体腾空倒翻,在倒悬的顶点瞬间,右足尖凝聚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爆发力,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向鞠球!
“砰——!!!”一声令人心悸的沉闷巨响。
容与身形飘落,双足稳稳踏上硬泥地,唯有发梢随着下落的冲势轻轻拂动。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面色平静如常,目光落在鞠球上,满意地微微颔首,眼底含着笑意。
整个蹴鞠场突然陷入沉默。
寒风吹过,校场上响起呜呜声,略微变了形的硬皮鞠球在土坷垃上滚动,咕噜咕噜。
连金跃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容与,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蒋若兰喉咙里“嗬”了一声,而后便是一阵惊喜的轻笑,他大步走到连金跃身边,压不住笑意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道:“振羽,还愣着作甚,赌约忘了?”
连金跃身形猛地一颤,想起方才的暴言,脸突然涨得通红,他眼巴巴地看向蒋若兰,蒋若兰却不吃他这套——早该给他一些教训,整日里目中无人,出去了岂不是更得罪人?
连金跃猛地一咬牙关,脚下如同生了根,沉重地抬起,一步一步踏着泥土走到场中,来到容与身前丈许处。
“咚!”一声闷响。
连金跃竟当着满场惊骇未消的目光,单膝重重跪在了冰冷的泥土地里。
他垂着头,双手攥拳死死抵在膝盖上,肩膀绷得死紧。停了足有两息,他才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容与,高声道:
“……大哥!”
容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直到蒋若兰都开始皱眉——难道她还要不依不饶?
叫“大哥”只是玩笑,如果再继续下去,就是羞辱了。
谁知容与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亲自抬手将连金跃扶起,笑道:“连兄这一套连环步的确精妙,我不过是取了巧,往后要请教的地方多着呢。”
场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队员们纷纷簇拥上来,围着容与和连金跃叽叽喳喳地戏谑着,有夸容与身上的,也有戏谑连金跃“终于遇上对手”的。
少年人们打打闹闹,容与偏了偏头,瞧见远处校场门口走来一人,身形壮实,眉毛极浓,脸上挂着忧色。
其他人也看见了这位同窗,纷纷叫道:“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