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雪呼啸,容与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鹤氅。
静笃居士的笔意深凝,只叙述,并不评价,容与知道,这也是老师留给她的作业:
“此番牵出巨蠹,多系当朝次辅常玉梁门生故吏。二皇子常年驻守边关,鞭长莫及。三皇子正闭门思过,无由置喙。惟有四皇子平王裴昱,见机极快,主动请命总揽后续两广道赈灾善后事宜,颇有担当贤德之象。常玉梁见门生倾覆在即,情急之下,竟于御前痛哭陈情,言诸员虽有过错,但多年为国辛劳,非存心害民,其言恳切,极尽哀婉。更兼宫内大珰旁敲侧击,提议效法前朝旧制,推行‘议罪银’——凡涉贪渎之犯,若愿加倍缴罚所贪之银,并献资于国库补赈灾不足,便可减免死罪乃至削职、罚俸了事。陛下,似颇为意动。”
容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议罪银?说白了,就是拿钱买命。
拿本该就是百姓血汗、甚至沾染着灾民性命的银子,“加倍”买回贪官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这岂不是让那些饿死的冤魂永无伸张之地?让天下贪污犯看到了一条明码标价的生路?以贪污所得赎买性命,过后岂有不更大肆捞钱,弥补“亏空”的?
这口子一旦撕开,便是天大的祸源!
静笃居士最后两句,笔锋如刀:
“朝堂之上,容远鹤但言‘谨遵圣意,唯使贪腐者倾家荡产亦可为国补益’,态度暧昧,无可无不可。倒是一干年轻的科道御史,闻此议,皆色变愤懑于堂下,虽未即发难,然目光如电,恐怕年后朝堂,必有一场硬仗要打。山雨欲来,风波正劲矣……”
信纸在容与的指尖微微发颤,窗外传来远处零星的爆竹脆响。
年夜团圆饭的温度似乎彻底散去,只剩下昭乾帝对“议罪银”那“颇感兴趣”的态度,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
次辅的哀告,宦官的小聪明,首辅的明哲保身,四皇子的“贤名”,御史的压抑……
“二郎,”容婉的声音轻轻响起,她端着一小碗刚煮好的甜酒酿进来,“喝点暖暖身子?”
容与收敛心神,脸上努力挤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接过那碗温热甜软的饮品:“多谢阿姐。”
她小口啜饮着,甜意在舌尖化开,却化不开心头的沉重。
这场大年夜,注定在无声的暗流与千里之外的血泪纷争中流逝。皇城之内,烟花绽放,不知有多少张看似平静的面孔下,正筹谋着新一轮的博弈与倾轧。
新年的钟声遥遥传来,听不出喜庆,倒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墙根下,那盆耐寒的腊梅无声吐绽,几点嫩黄的花苞在寒夜里倔强地探出了头,幽香暗送,竟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倔强生机。
这个年过得没滋没味,元宵灯会更是想都不用想了,因着严寒,有学子和教谕归期不定,府学直到二月才重新开课。
休息的间隙,明伦堂前庭三两聚集的学子们,话题十句里倒有八句绕着那场震动两广的赈灾贪污案。
“畜生,简直是衣冠禽兽!”连金跃向来冲动,此刻也是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廊柱上,“我等费尽心思熬汤施药、奔走呼号,只为多救一条性命,他们倒好!竟敢在灾民的骨头缝里榨油,生生把人冻死饿死在天子眼皮底下!这等硕鼠,就该千刀万剐!”
一个姓赵的蓝衣学子慨然应道:“枉读圣贤书!牧民一方,不能解民倒悬已是无能,更遑论落井下石,雪上加霜!律法煌煌,必不容此等丧尽天良之辈!”
陈穆远面色沉凝,眼中亦是少见的愤怒——他家家境贫寒,最是能体会平民的不易。
话题如同滚雪球,同窗们纷纷痛斥贪官之恶,唾骂其行径令人发指。
叶润章抱臂倚在廊柱旁,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并不发言,但那平静之下自有一份了然。
容与心下叹息一声,此刻混在人群中,脸上适时显露出恰到好处的义愤填膺:“国之蠹虫,荼毒百姓至此,万死难辞其咎!唯有明正典刑,方可告慰亡魂,震慑来者!”
她的声音清朗,言辞激烈,与周遭一片喊杀喊打之声合流,俨然一副热血书生、嫉恶如仇的模样。
放学的钟声敲散了一腔激愤。
容与叫住了几位好友,斟酌道:“许久未聚,天寒正好围炉。我在后院备了锅子,咱们小酌几杯?”
几人互相看看,最后欣然应允,连金跃更是馋虫早动,嚷着定要容与拿出珍藏的辣酱。
到了容家后院僻静的小暖阁中,果然一只泥炉正咕嘟着滚烫的羊肉汤锅,周围摆满了鲜切羊肉、各色菌菇、豆泡、冬笋,以及容家秘制的几样酱料,香气四溢。
容与挥手让杨婶自去用饭,却笑着对侍立在门边的容易招了招手:“阿易,今日来的都是朋友,你也累了,一起坐下吃,暖暖身子。”
容易微怔,看了看围坐的几位公子,蒋若兰没什么表示,陈穆远温和点头,叶润章笑道:“行简说的是,咱们不讲那么多规矩,快来坐吧。”
连金跃则满嘴羊肉烫得嘶哈作响,含混不清地道:“坐…坐坐!站着怎…怎么捞肉?”容易不再推辞,无声谢过,在下首添了把椅子坐下,姿态依旧恭谨。
——在座的几位都熟悉容家,深知容易的本事,不是寻常书童能比的,别的不说,那一身的武艺就值得他们敬佩。
汤沸肉香,几杯温热的黄酒下肚,暖意驱散了寒气。
连金跃吃着容与特制的腐乳芝麻蘸料裹的烫羊肉,满足得直眯眼。
众人就着酒性闲谈,自然不免又谈到了那一起贪墨案。
大家各抒己见,连金跃刚想再大骂几句贪官出气,忽听容与随口问道:
“阿易,前日老师信中谈及两广那贪墨案后续,闹得沸沸扬扬。你觉得此番如何?陛下龙心震怒,怕是要铁腕处置了。”
容与的声音很平常,仿佛只是随意拉家常。
但容易夹着羊肉的筷子却微微一顿。他抬起眼,那双平日里惯于沉寂的眸子扫过几位公子。
连金跃迫不及待抢答:“还能如何?杀了最好!”
陈穆远则蹙眉,语气里满是忧心忡忡:“次辅求情,议罪银之议……”
叶润章也摇头:“常阁老门生故吏太多,只怕盘根错节……”
容易放下筷子,想了想容与叫他发言的目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沸腾的汤锅:
“公子,小的斗胆,只觉一事蹊跷。两广离京师何止千里?几个饿得剩一口气的灾民,如何得知进京告御状的门径?又从何处得了盘缠?翻山越岭,一路之上关卡重重,流民身份本就易遭驱逐盘问……竟能一个不少地抵达京畿,还那么‘恰好’地叩响了通政司的登闻鼓……”
他顿了顿,眼中有幽微的光一闪而过:“这背后……若无贵人明灯指路、暗中护翼,甚至不惜动用驿道关节……怕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