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润章刚踏进正屋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容与,脸上立刻堆起大大的、略带夸张的笑容,朗声招呼:“哟!看看这是谁?”
叶润章的语气十分刻意,似乎就是说给容与听的,话音一转,看向容妍:“这不是我们家的开心果妍丫头吗!还是你最心疼义兄,知道我在官署里枯燥乏味,特意赶来给我解闷儿的?哈哈!”
他和容妍也算是脾气相投,虽然母亲没经过他同意就给他认回来一个大妹妹,但他倒不算生气——主要是生气也没用,他家一向是他母亲说了算。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身上的官袍顺手脱了递给仆妇,显露出里面更为舒适的葛布直裰,瞥一眼容与,然后得意洋洋地等着容妍撒娇或者回话。
谁知容妍看到他这副样子,立刻皱起精巧的小鼻子,丢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脆生生地道:“谁专门来看你的呀?哼!少臭美了!我是陪嫂嫂和元儿来的!”
说着,她立刻蹭到晏清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仰着小脸对着晏清,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当然是嫂嫂最好!又温柔又漂亮!要不是看在我最好最好的嫂嫂的份儿上,我才懒得管你这个无趣的官老爷呢!”
容妍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噗——”容与看着叶润章的表演,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叶润章坐定,目光在容妍和晏清间流转,虽然被容妍噎了一下,但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家宅和睦的满足感却毫无遮掩。
遮掩尴尬似的,他顺势将目光转向容与,这才正式打招呼:“行简,可算来了!一路可辛苦?”
稍事休息略作寒暄之后,叶润章便提议,等他休沐日,带着容与和容妍四处走走。
一来让容与熟悉京城风物,二来也是补偿妻儿和容妍长途跋涉的辛苦。
这日,几人便来到内城一家颇为热闹、据说说书先生也极有名气的茶楼“漱玉轩”。
时近正午,茶楼里已坐了不少人,檀板轻敲,醒木一响,满堂安静。
“红烛笙歌夜未阑,谁家浪荡子承欢?
玉带蟒袍藏秽迹,寒潭孤影泣悲酸。
秦淮月黯珠沉水,山盟成幻泪空弹。
一缕芳魂含恨死,青磷点点……诉!艰!难!”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开讲的正是那本早已风靡大江南北的《龙图公案》。
容妍一听是《龙图公案》,眼睛立刻亮了。
她在家乡就最爱听这个,没想到京城说书先生讲得更加活灵活现。
晏清也含笑听着,手里轻轻拍着快要睡着又被惊醒的元儿。
叶润章对这些市井话本兴趣不大,呷着茶随意听着,权当消遣。
容与则神色自若,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沫,仿佛在欣赏窗外街景。
坐在容与侧后方的容易,原本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安静侍立。
然而,当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到包拯如何设计,让那仗势欺人、强占民女钗环的权贵子弟当堂出丑,最终依法严惩时,容易端着空茶壶准备去添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细微的动作只持续了不到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光线晃动产生的错觉。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容妍没留意这刹那变化,倒是坐在容与对面的叶润章,此刻放下了茶盏。
他脸上那份悠闲的神色消失了,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格外专注。
尤其是说到书中那权贵子弟背后隐隐指向的“某位显赫外戚门下”时,叶润章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待这“簪花案”一段讲完,醒木再响转入下节间隙,茶客们纷纷喝彩议论之时,叶润章才放松下来,重新端起茶杯,却不像之前那般轻松。
他压低声音,凑近一旁的容与,眼神里带着一种京官特有的、对朝野风声的敏锐。
“行简,”叶润章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这书……有意思啊。”
“哦?文泽兄觉得何处有趣?”容与抬眼,目光清澈平静,似是不解其意,顺手将碟子里切得精致的小块甜瓜送入嘴中。
那酸中带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很好地掩饰了任何可能泄露的情绪。
“装糊涂不是?”叶润章轻笑一声,用下巴不着痕迹地指了指那说书台方向,“你看这第一回,‘替鬼申冤’里的金陵贵公子连榭,眠花宿柳,尚了公主又始乱终弃……啧啧,写得太明白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心照不宣的意味:“这‘金陵贵公子’、‘公主’的,你想想,像谁?”
容与闻言,眉梢都未动一下,反而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像谁?小弟初来乍到,倒未听闻京中哪位公子事迹如此……活色生香?”
“谢廉!”叶润章几乎是咬着牙根吐出这个名字,声音更低了,“你有所不知,早年间……宫中是真的传出过风声,圣上似乎有意将一位年幼的公主许配给他!”
他眼神示意容与看周围听得如痴如醉的茶客,口中说着大胆,语气却满是快意:“虽说后来不知为何又搁置了,但这风声当时京城不少人都听说过。再回头看看这书里的连榭……呵,时间点、人物特征……不是影射他谢廉还能是谁?这青岩卧翁,胆子不小啊!”
叶润章说完,又喝了一大口茶,脸上带着一种窥破玄机的兴奋和几分“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玩味。
他转头对听得入神的容妍笑道:“妍丫头,你听听,这连公子是不是特别坏?”
容妍立刻用力点头,小脸气得鼓鼓的:“坏透了!就该让包公把他铡了!”她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浑然不知自己正在“声讨”的,是京城里有名的“玉京公子”。
“嘘——丫头小声点!”晏清倒是想得更多些,连忙拉了拉容妍的袖子,小声提醒。
叶润章乐得哈哈一笑,再看向容与时,带着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道:“行简,你说,写这书的青岩先生,到底什么来头?敢这么编排谢公子和……嗯?”
容与嚼着嘴里的甜瓜果肉,感受着那独特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叶润章的问题。
片刻,她放下手中的银签,嘴角弯起一个极其温和、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笑意,眼神清澈见底,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坦荡:
“天下奇闻趣事何其多?市井话本,本就是搜奇猎艳、影射浮世以娱众口罢了。况且……”
她话锋微转,语气带了几分清浅的戏谑调侃:“文泽兄若以此猜疑谢公子,传扬出去,岂不是平白污了人家的清誉?小心皇后娘娘请你吃茶。”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为谢廉解释,却也把自己摘了出去。
叶润章被她这番冠冕堂皇又带着点揶揄的话说得一愣,随即摸着鼻子笑了:“嗨!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行简说得对,市井闲书,当不得真,当不得真。不过……”他又压低声音,还是压不住幸灾乐祸的喜气,“能让这书如此风靡,甚至宫中据说都有人传阅,那‘连公子’心里头,恐怕刺挠得很呢!如今这京城里啊,谁不知道他险些尚了公主这事儿?”
这时,茶楼的伙计来为邻桌添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容妍也凑过来开始讨论刚才故事里包公的正直坚毅,容易适时地为容与添上了新茶。
离开茶楼的喧嚣,一行人漫步在京城的繁华街道。叶润章兴致颇高,拉着容与和容妍,脚步自然地就拐进了临街一家颇为雅致的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