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庙会,果然如传闻般热闹。
山道蜿蜒,两侧枫红似火,点燃了半壁山岭,空气中飘荡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烤山芋的焦香,夹杂着人群兴奋的喧嚷。
容妍换了身簇新的鹅黄劲装,披了件挡风的银鼠斗篷,像只欢快的小黄莺,拉着嫂子晏清的手,穿梭在琳琅满目的摊贩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晏清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偶尔侧头与身边负手闲行的夫君叶润章低语几句。
叶润章一身靛青云纹锦袍,外罩墨色氅衣,在这山野之间也掩不住那份出身世家、又浸润了翰林清贵之气的风流蕴藉,对妻子义妹的“购物热情”展现出极大的宽容。
“阿兄!你看这个竹编的小鸟儿,还会响呢!”容妍举着一个精巧的竹哨子,回头冲着落在后面的容与和容易喊道。
容与一身简素的月白色道袍,外罩同色棉氅,在这喧闹红枫间尤显清雅。
她含笑颔首,温和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喜欢就买下。”
容易没有说话,手中拎着个篮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容与几人身侧,虽然也放松,却还是时不时打量着周遭的行人。
叶润章笑吟吟地从荷包里摸出碎银递给摊主:“难得妍儿高兴,何止竹哨子,看上什么只管说。”他转向容与,打量了一下她那身道袍,笑问,“行简,知道你和静笃居士修道,但难得我休沐,又来了这庙会,咱们岂能不沾沾佛气?”
容与显然没什么佛道争锋的小心思,从善如流笑道:“文泽兄说的是。久闻栖霞古刹大名,尤其寺中那株千年银杏,如今正当金黄,自然不可错过。”
一行人便买了香烛供品,顺着摩肩接踵的人流,拾级而上,向半山腰那座香火鼎盛的古刹行去。
越近山门,檀香的气息便愈发浓郁。
古刹巍峨,飞檐斗拱隐在层林尽染之中。
入得山门,喧嚣似被无形的屏障隔绝,诵经声、木鱼声和悠扬的钟声交织,自有一种庄严的宁静。人流也因这份肃穆而安静了许多。
果然,寺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大雄宝殿前那株千年银杏。
树身高大无比,虬枝峥嵘,探向澄澈的碧空。
时值深秋,满树金黄,落英缤纷,如同一把巨大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伞盖,将殿前偌大的广场笼罩在一片辉煌的光晕里。
金黄的扇形叶片随风簌簌落下,在地面铺成一层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金叶缝隙洒落,光斑跳跃,如梦似幻。
“真是壮美!”饶是见多识广的叶润章,也忍不住驻足赞叹,“‘碧云天,黄叶地’,古人诚不欺我也!”
晏清亦为眼前的景象目眩神迷,跟道:“这铺天盖地的金黄,比山中的枫叶还要震撼。”
而此时,容妍早已蹦蹦跳跳地跑到树下,伸手去接那飘落的叶子,笑声清脆。
叶润章体贴地揽过妻子的肩,低头温声说:“晚悠,难得来一趟,不如去殿里拜一拜,求一支平安签?”又笑着看向撒了欢的容妍,扬声道,“妍儿,你嫂子拜菩萨时最是虔诚,你们一起进去,图个心安意顺,如何?”
“好啊好啊!”容妍立刻响应——她对求签这种神秘兮兮的事情向来颇有兴趣。
晏清点头:“也好。”她转头看向容与,眼中带着关切,“行简兄弟,你……”
“你们去吧,我正好在此银杏树下,与明彻一同静赏片刻这‘满地黄金甲’。”容与笑容温和,语气从容。
她虽然不排斥进佛寺,但对求签之事还是敬谢不敏的——想知道什么,她自己就能算,实在不必劳烦这些师父。
叶润章了然点头,带着晏清和容妍,向香烟缭绕的大殿走去。
广场上香客依旧不少,但相较于山下的庙会和殿内的拥挤,银杏树下这片区域,因有这份磅礴的自然伟力,反倒显得开阔疏朗了许多。
容与负手立于树下,仰头望着那遮天蔽日的金黄树冠,眼神深邃平静。
一片巴掌大的金叶打着旋儿,正巧落在容易脚边。
容易垂眸,刚想弯腰拾起,却忽听一个含笑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带着令人心中熨帖的温润:
“行简兄雅兴不浅。这满树菩提叶,可是沾了佛光,比外头的枫红更胜一筹?”
容与循声转头。
只见一人正从偏殿的回廊拐角步出,那如同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在一众灰扑扑的香客中显得尤为突兀。
一身看似朴素的烟灰色云锦长衫,但那云锦暗纹流动间泛着隐隐的银光,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的丝绦,却挂着水色极好的羊脂玉镂雕螭龙佩。
——正是谢廉,谢慎行。
谢廉身后跟着一人,她身着一件素净的竹青色比甲长裙,身量依旧纤细,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她微微垂着头,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上面只簪着一支素银梅花簪——却是先前救下的少女,怜儿。
她的脸比从前圆润了些许,却也更显沉静,一双眼睛大而沉郁,像是藏着化不开的墨色寒潭。
虽然恭顺地跟在谢廉身后一步的位置,但那份恭顺里,透着一股磨砺后的冷静。
此刻她微微抬眼,目光触及容与身后的容易时,猛地一怔,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彩,随即又被更深的压抑所掩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原来是谢公子。这银杏树在此千年,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确叫人赞叹。”容与面色平淡,唇边挂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对着谢廉略一拱手,“谢公子也有此雅兴,来佛前赏景?倒是巧了。”
容与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谢廉身后的怜儿。
怜儿这时抬起了头,沉静的目光越过谢廉的肩头,落在容与和容易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闪躲,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复杂情绪——感激、愧疚、以及无法言说的压抑。
她没有说话,只是迎着容与的目光,轻轻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陪家母来上香祈福,尽点孝心。”谢廉仿佛没注意到怜儿细微的举动,他踱步上前,随意地站在距离容与三步开外的地方,视线掠过满地金黄,又落回容与清朗的脸上,唇角的弧度深了些,带着一种玩味的探究,“倒是慎行着相了——方才似乎看到令妹和叶夫人进去了?文泽兄亦在?文泽兄之风采,在金陵亦是令人瞩目啊。他这一成亲,不知多少闺阁女儿哭干了眼泪。”
容与正色道:“谢兄还是慎言,咱们男子,怎好说人家闺阁女儿的长短?”
谢廉一副方才失言了的歉疚,微一垂眸——如此姝色,瞧得周围几位来上香的夫人小姐,心头一阵怜惜,好似无论他犯了什么错,都应该原谅他一般。
“是慎行失言了,行简兄乃真君子,令人敬佩。”
容与心中无语,面上却不动声色:“哪里,容某不过白说一句——谢公子公务繁忙,倒是难得悠闲。”